二十万的医药费，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族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

　　所以一连好几天，杜明冉都在为这笔钱发愁。

　　他尝试了一切能够尝试的方法，向朋友、老板和一切能开口的活物都借了钱，甚至找银行贷款，也只勉强凑够八万；因为没有抵押物，银行只肯借他五万。

　　现在是下午三点，算是小餐馆里难得能够躲懒的时间，杜明冉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手肘抵着桌角，撑着半边脸，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子发呆。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啪啪作响，是拖鞋前边施力踩在地上，后边没有带起，刮蹭在地上发出的动静，而会这样走路的人，放眼整个店里，除了另一位服务员——他朋友姚冰，不作第二人想。

　　杜明冉转头扫了一眼，果然见到姚冰迈步走进来。

　　“吃棒冰吗？”他说话有些含糊，但眼睛看着杜明冉，一副要将口里的棒冰拿下来，把它掰成两瓣的架势。

　　杜明冉摇头，姚冰耸耸肩，嘴里吃的啧啧混响。

　　杜明冉转开视线，却听他含糊地开口：“他又来了。”

　　“谁？”

　　“那个什么果冻娱乐的经纪人。”

　　话落，一个身影已经站到了店门口，无需思考，杜明冉已经认出了这个人，正是姚冰口中果冻娱乐的经纪人李志刚。

　　李志刚的身高不高，肚子却很大，所以不得不穿着超过他原本型号的衣服，来遮掩身型，可这样一来，反而衬得他越发矮小，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超龄儿童。

　　这位经纪人满脸堆笑地看着杜明冉，语气轻柔得像对待一个珍贵的宝贝，“杜先生，您今天考虑的怎么样啦？”

　　“不怎么样。”

　　姚冰冷冷地笑了一声，抢在杜明冉面前答道：“小杜不会跟你签约的，你赶紧走，这里不欢迎你。”

　　“是吗？”李志刚敛了笑意，转头朝杜明冉望去，立马自信地哈哈大笑，“杜先生似乎不这么想。”

　　姚冰皱眉，看向杜明冉，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难以置信道：“你疯了吗？你在想什么？你真的要和他签约？你知不知道这家公司是干什么的？”

　　杜明冉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弄得脸有些发白，他当然知道签约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果冻娱乐是干什么的：一家打着为演艺圈培养优质艺人的旗帜，背地里却干着挂牌出卖艺人无耻行径的公司。

　　可是他没有办法，他用尽了一切手段与方法，都凑不够那二十万块钱，医药费一天不到账，他妈妈的手术就一天没法尽快进行，毕竟医院总是不缺交够医药费的病人的。

　　他想到这里，对那位闯红灯并肇事逃逸的司机生出了无限的怨恨。

　　最后，他无力地垂下脑袋，用快要哭出来的腔调说：“姚冰哥，这件事你别管了。”

　　姚冰一口气梗在了喉咙，不上不下，嘴里刚咽下去的甜甜的棒冰仿佛化成一阵苦水，淹没了整个胃部，他干干地应了一声，好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一样，幽灵般晃着脚步进了后厨。

　　啪啪的脚步声响一停止，李志刚就凑上来。

　　他殷切地拉着杜明冉坐下来，抬起袖子擦了擦桌面上并不存在的污渍，然后回头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沓纸，得意道：“幸好我随身把合同带着，否则今天可签不了，又得耽搁你妈妈一天，这么大的病哪能耽搁呢，就是和阎王抢人啊。”

　　杜明冉一言不发。

　　李志刚不以为意，他一边让杜明冉将上面的条例看清楚，一边低头找笔，同时嘴上说个不停。

　　“小杜啊，要哥哥说你也是不懂事，早几天签了，钱不就早到账了吗？没准你妈妈现在已经醒过来了，还用你费心巴巴去求爷爷告奶奶？你那些个朋友，哥告诉你，你有钱的时候，对你比亲爹还好，你没钱吧，恨不得躲到天边去。你呀……”

　　白纸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的，杜明冉原本就看不下去，听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更觉得脑袋嗡嗡响，于是开口打断他：“志刚哥，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李志刚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不快，不过仍旧笑眯眯地说，“行行行，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急躁哈。”

　　他把笔递给杜明冉，扒开那叠白纸，指着说：“劳动合同、保密协议和聘请书都是一式三份的，你一份我一份公司一份，条例你刚才也看了，没有什么异议就签字吧。签好了，我立马向公司打申请，先预支给你二十万。”

　　杜明冉看了看右下角的日期，2010年7月16日，他把这个日子记在心里，然后拔开笔盖准备落笔。

　　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一个急促的声音，大声喊道：“等等！”

　　杜明冉吓了一跳，手里的笔啪嗒掉下，没有笔盖拦阻，那支黑笔很快咕噜咕噜滚出了桌子边缘。可杜明冉已经来不及伸手去接了，因为他的手被紧紧的攥住了。

　　“别签！”那个人气喘吁吁说。

　　“你谁啊？有毛病？”

　　眼看着桃子都要摘到手了，半路被这么一个程咬金劫走了，李志刚别提有多愤怒了，他站起来，狠狠瞪着来人，伸手要把杜明冉抢过来。

　　那人赶紧把杜明冉拉到一边，三两下按住了李志刚，厉声喝道：“别乱来！”

　　杜明冉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看着这个人，懵懵地问道：“你是？”

　　那人警告地看了李志刚一眼，然后向杜明冉走过来，客气地伸出右手，杜明冉和他握了手，听他说：“我叫张清路，文成科技公司赵总经理赵恒煊的助理。”

　　杜明冉愣愣地点头，晕乎乎地问好，脑海里不断飘过“文成科技公司”这六个大字。

　　文成科技公司响亮的名称，现代人几乎没有没听过的，只要你有手机，那么你所安装的手机软件中十个有八个属于文成科技旗下。

　　张清路接着说：“是赵总让我来的，他想见杜先生一面，哦对了，赵总已经帮忙把杜先生母亲的医药费付了。”

　　“哧。”这时候站在一边的李志刚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他用过来人的语气道：“小杜啊，这话这么假，你不会信了吧？文成科技的赵总就是老哥我也见不上面，他会认识你？你这么个……”

　　他说到这里没有说下去了，但是意思很明显：那位高高在上的赵总不可能认识你这么小小一个饭馆服务员的。

　　杜明冉当然清楚自己的斤两，知道自己绝对是不可能认识这位赵总的，可是心里忍不住升起一丝希望，要是这位张助理说的是真的呢？因为这个人的穿衣打扮和举手投足都显现出一种不简单的气势来，就像杜明冉从没接触过的，只在新闻报道上、社交软件上见过的那类社会精英。

　　他就这样带着一种期望，又带着一种怕被人欺骗的清醒神色看向张清路，小心翼翼道：“张先生，你真的没有在开玩笑吗？”

　　张清路无奈地笑了笑，“我没有开玩笑，不信杜先生您看，这是医院开的收据。”

　　说着，他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收据，递过去。

　　杜明冉接过来看了看，果然是他妈妈住进去的那家医院的收据。

　　他抓着这张收据的手微微颤抖，但是下一刻这张收据却猛地被抢走了，李志刚狠狠盯着上面的文字看了看，大声断言道：“假的，这绝对是假的！小杜，咱们别理这个骗子了，赶紧把合同签了，然后向公司申请二十万预支薪水。”

　　可这个时候，杜明冉已经听不到他的话了，他的眼睛一个劲地盯着面前这位带给他希望的人，面色难掩激动，不过到底没有失了理智，试探着问道：“去见赵总之前，我能不能先去医院看看我妈妈？”

　　他还是想最后确认一下，确保张清路不是在耍着他玩，毕竟按照现代社会发达的程度，伪造一张收据易如反掌。

　　“当然。”张清路点了点头，毫无意见的同意了。

　　李志刚却骤然大叫起来：“你疯了小杜，你真的是疯了！这么离谱的话也相信，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踏出这扇门，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你就看着你妈死在病床上，后悔一辈子去吧！”

　　杜明冉脸上的欣喜立马止住，浑身发起抖来。

　　这时候，突然一串嗒嗒嗒声响闯过来，姚冰像超人一样，狠狠挥出一拳将李志刚打倒，啐了他一口：“你妈的会不会说人话？不会说话就滚回娘胎里重造去，个王八犊子，憨批玩意儿！”

　　他骂骂咧咧，暴跳如雷地讲了李志刚一通，抬起头对着杜明冉却是笑脸：“我看这位张助理人模人样的，应该不像骗子。你跟他去吧，要是到了医院发现他骗人，你就告诉哥，哥一样替你做主。”

　　张清路笑了，“杜先生，我敢以我的人格保证，我绝对不是骗子。”

　　杜明冉回头感激地看了姚冰一样，跟着张清路去了医院。

　　杜明冉进了晋河医院，找到那位和他关系还算不错的护士问明情况，得到了确切答案，说医生正在商量手术方案，最迟后天就能动刀。

　　杜明冉又去病房里看了看他妈妈，看他妈妈的心率一切照常，缓缓松了口气。

　　出了医院，去往文成科技公司的路上，杜明冉才想起来紧张，他踌躇着问张清路：“张助理，你知不知道赵总为什么要见我？”

　　“不知道。”

　　杜明冉又问了几句，得到的都是“不清楚”、“不确定”的回答，便不再问了，他靠在车椅上，十分忐忑的模样，就像一个等待老师报分数的学生那样，祈祷自己能得一个高分。

　　他很害怕，要是那位赵总见了他不满意，是不是会把二十万收回去。要是收回去，他该怎么办？他妈妈该怎么办？

　　杜明冉胡思乱想着，脑子乱糟糟的，等他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发现他被张清路带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休息室里。

　　休息室的布置简易大方，几张沙发，一个堆满书的书架，几个装饰用的小摆件，以及干净得几乎反射着光的玻璃墙。这种玻璃墙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情况的，但是从里面却能看见外面的情况，完全符合现代某些人不想被别人撞见秘密却时刻想八卦别人秘密的一个心理设计。

　　“杜先生，您稍候片刻，我去报告赵总。”张清路礼貌地倒了杯茶过来，交代一下就走了。

　　马上就要见到那位赵总了。

　　杜明冉又一次紧张起来，他控制不住地开始抖腿，眼睛乱转，仔仔细细盯着休息室内的摆件，不放过它们的每一个细节，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紧绷的神经。

　　然而，直到面前的那杯茶冷了下来，被杜明冉一口喝完，那位赵总都没有出现。

　　最后，还是那位张助理回来跟他说，仍然是彬彬有礼的态度：“赵总忽然有事来不了了，改天再约杜先生见面，我先送您回去吧。”

　　杜明冉迟疑着，想说不用了，又看他眼神坚决，只好同意了。

　　杜明冉站起来，发现腿有点软。

　　张清路扶着他出去，将休息室的门带上。

　　而随着门轻轻一声闭合，休息室里面一扇玻璃暗门被缓缓推开，慢慢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