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启二十年,腊月初七。 承乾宫里静得出奇,连着几日的大雪压弯了偏院里那棵木棉,地上积雪纯白厚重,脚一踩就是一个深坑。 堂里银丝炭“扑哧”作响,与这份寒意暗中较劲。 屋内一人静坐窗前,巴掌小脸未着粉黛,一头乌发简单绾着,素朴淡雅却仍能窥见倾城颜色,一双眸子澄澈幽深,一举一动动人心魄。 裴婼拢了拢貂裘锦衣,低掩着咳嗽,脸上铺满忧色。 不多时,门外踢踏声响起,裴婼连忙放下帕子迎出去。 “怎么样了?”裴婼轻声问。 绿衣肩上都是白雪,此刻却也顾不得,抬眼看向裴婼时欲言又止,“太子妃……” “到底如何了,我父亲母亲与阿兄可还好?”裴婼又问了一遍,声音克制。 绿衣知今日是瞒不过了,又怕她动了病气,隐去些信息,只简单道:“国公爷与大公子暂且关押着,夫人听到消息晕了一回,大夫说是气急攻心,现下无碍了。” 裴婼听了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两日前,端王谋逆之事昭然若揭,轰动长安。 天子震怒,要求彻查。抽丝剥茧之下,一向中立的裴国公府竟也牵连其中。 压在国公府头上的罪名是国公府暗中与端王串谋,意图策反年轻朝臣,为其所用。 得知消息的裴婼直觉不可信,国公府世代簪缨,虽说这一代已大不如从前,可到底根底深厚,百年来侍奉天子忠心耿耿。 而父亲早早致了仕在家中尽享天伦,绝不可能再牵扯朝堂,长兄裴玦在朝中不过是个翰林院侍讲学士,一心只爱圣贤书,怎么会参与谋逆? 裴婼不免担忧,裴家莫不是落了别人的圈套? “太子呢?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裴婼小心坐回榻上,问完又觉一阵心酸,自家夫婿的行踪还得与人打听,实在可笑。 太子萧章远弱冠时加封,面如冠玉,相貌堂堂,是多少贵家女心心慕慕的男儿啊。 那时候裴婼十五岁,亦为之心动,仗着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央着求了好久,才求来这份婚约。 本以为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却没想到是落得如此结局。 绿衣低着头,暗暗看了一眼,才答复:“不知,前院的人说太子出城办差了。” 裴婼微微掩了黯淡的双眸,又低低咳嗽起来。 这一年天启朝上下安宁,萧章远在承乾宫的时日变多,可却离她越来越远,每日不是有事就是上朝,能见着面的日子屈指可数。 这一回不知又是什么缘由,他前脚刚出城就出了这档子事,她连去求他的机会都没有。 “罢了,随我去林光宫。” -- 萧章远生母早逝,从小由林光宫季贵妃抚养着长大,两人感情深厚,萧章远是真把她当亲生母亲对待。 起初裴婼还有些庆幸,庆幸自家夫婿是个知恩图报、心怀孝意的人,也连带着对季贵妃多了几分敬佩。 萧章远性子阴晴不定,谁的话都不听,唯有季贵妃的话能入他耳三分,若不是如此,裴婼今日也不至于去找她。 裴婼披了红狐披肩,暖炉不离手,拖着疲乏的身子,缓慢踏着风雪走向林光宫。 林光宫里一片暖意融融,热气四散,还未走近就听得里头娇俏笑声。 丫鬟把人引了进去,厅内霎时安静。 季贵妃率先开口:“太子妃怎么过来了?” 裴婼扫了一眼,人倒是齐全,与季贵妃交好的两名妃嫔都在,还有季贵妃身旁温柔可人的美人,萧章远的母家表妹林采儿。 这林采儿半年前来到承乾宫,其意已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虽不知为何至今仍不被萧章远纳入宫中,可裴婼想着也是早晚的事了,而她这正妃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母妃。”裴婼微微福身。 “太子妃赶紧坐着罢,这大冷天的有什么事何须亲自跑一趟?小心加重了病气。” “无妨的,只是些老毛病。”裴婼咬了咬唇,“母妃可知太子何时回府?” 话音刚落,一声轻笑传来,裴婼抬眼看去,不是林采儿是谁? 季贵妃不满看过去,林彩儿随即捂着嘴,脸上仍是挂不住的笑意,眼底却布满阴狠。 “太子并未与本宫说,不过应当也快了,听闻是出城剿匪而已,用不着花什么心思。”季贵妃解释,转而道:“太子妃可是为了裴国公府的事伤神?” 裴婼点点头,丝毫不意外她们得知她今日来的意图,“父亲与家兄恍然遭此牢狱之宅实乃意料之外,可国公府是断不会做出如此谋逆之事的。” 思虑再三,裴婼终是开口:“能否请母妃去信太子,让他早些时日回来,从中周旋一二?” “这……”季贵妃与堂下两名妃子对视片刻,说:“太子妃,本宫知你救父心切,可你也知剿匪非易事,哪是说能回就回的?” 这是……拒绝了。 裴婼不想放弃,再次恳求道:“我身子欠佳,不知父兄如今到底什么情况,越拖一日就多一分忧虑。太子素来最听母妃的话,母妃若是能从旁协助,婼婼感激不尽。” 这话将身份放得极低,裴婼眼眶已经有些红了,她何时做过这样低声下气求人的事情。 边上林采儿悠悠出声:“瞧着太子妃怕是还不知道呢,裴家上下应是再也救不回来了,今日圣旨都下了,秋日问斩。” 最后四字林采儿说得又重又慢,踏在裴婼心上。 裴婼震惊回头看向绿衣。 绿衣此刻已然掉了泪,不得已点了点头。 秋日问斩…… 怎会如此严重…… 昔日父兄相处点滴翻涌,那个总爱待在父亲书房的兄长,那个喜欢拿着书劝她女孩子要文静些才好的兄长,还有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怎么落了如此下场? 裴婼一时胸闷得快要喘不上气,与季贵妃再次确认:“母妃,我父兄……” 季贵妃一脸遗憾:“是,怎么说也牵扯谋逆,这一回就算太子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你想宽些才好。” 身子不合时宜的起了反应,裴婼掩着帕子轻咳,又听到林采儿说:“太子妃还不明白么,这两年天下太平哪还有什么贼匪,不过是表哥早知晓了,不想惹祸上头才早早离了长安,要不然不就如姑母现下这般为难?” 裴婼再次僵住,说不出话来。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呢。 一切其实都有际可循。 萧章远出城前一天,裴婼特地做了梅花糕送去前院给他。 她熬了这么些年自然没了少女的期盼,只是他到底是她的夫婿,她不想让两人关系太过僵持,如若不能相知相守,那相敬如宾也是好归宿。 那日也如今日般下了漫天大雪。 小厮说太子有公务处理,让她稍等。 只是这一等就是半日,从正午到暮色四合,从门前到偏房,他那公务都没有忙完。 绿衣心疼地劝了好几句她都没听,只是一昧地没有终点的等着。 后来他终于出来了,让身边人接了食盒,淡淡瞥了她一眼,“王妃辛苦。” 随后扬长而去,背影决绝。 裴婼系紧了氅衣,冲绿衣笑笑:“这天,可真冷啊。” 她身子不好,硬在那漫天冬日里等了半日,只能等来他一句辛苦。 他这样巴不得离她远远的,又怎会帮自己,帮裴家。 她不该再抱有希望的。 这就是她当初耗费两年,央着父亲求来的婚事,多么讽刺。 五脏六腑剧烈抽着,瞬间痛得裴婼坐不住,咳嗽来得又重又急,堂内几声惊呼随着那张染了鲜血的帕子落下。 -- 昏暗的房间,空气里都是药味。 裴婼浑身像被烧着了,大汗淋漓。绿衣在身边不断为她擦拭,低声抽泣。 裴婼想出声安慰她,可是嘴巴一张一合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她感觉得到身子被密密麻麻的针扎着,疼得她落下泪来,随后听到大夫高兴的声音:“好了,再睡个几日便无大碍。” 裴婼闭着眼睛,艰难扯了笑容,她怎么可能会好。 这痨病自入宫后就开始伴着她,日日夜夜提醒自己,嫁入皇家就似生了一场重病,至死方休。 这四年来来往往大夫换了十几个,小院里药气生了根,一刻不消。 若是有下辈子,她怕是也能给人看痨病了。 好像过了好久好久,她艰难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恍恍惚惚间又听到大夫说:“怎么回事?脉搏呢?” 裴婼模模糊糊也跟着为之一动,要死了吗?终于可以离开了吗? 又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不好了!太子妃没了!” 随后一阵兵荒马乱,她终是撑不住,闭上了双眼。 让她好好睡一回罢。 意识尚存一息,她听到绿衣再不遮挡、惊心动魄的哭声,心里好笑,这小丫头怎么这么能哭? 静了几瞬,有谈话朦胧传来,是季贵妃的声音:“真死了?” 随后林采儿道:“是,大夫说没救过来。看来那药还是有用,这痨病根深蒂固的,没人会怪到咱们头上。” “谨慎些,大夫的嘴堵好。” “自然,那姑母,这件事要不要派人通知太子表哥?” “不必,他知晓的。” 林采儿不知是笑还是在可惜,“这回好了,国公夫人刚去,太子妃这就下去陪她了,我们也算成全了她的一番孝意。外人果然说得不错,这裴婼竟还想攀龙附凤,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采儿,祸从口出。”季贵妃轻声呵斥。 一颗眼泪从床上没了呼吸的人眼角滑出,无人发觉。 -- 距长安千里外的祈候关。 宁暨如同往常一样在操练场巡视,报信的人也极为熟练地将长安来的包裹递给他,一同的林副将笑道:“将军,长安又来信了吧,您快看看老将军可说了什么。” 宁暨拆开包裹,却不着急看印了宁家家书的信件,而是先拆了带了特殊标记的那封。 里头记录着与他毫不相干的太子妃的起居日常。 宁暨拿起信件,当即皱眉。 这一次的信件薄了些。 拆开不过一瞬,那脸由平静转黑。 林副将一时好奇大着胆凑过来看,不由念出声:“裴家一家入狱,太子妃重病。” 他不太理解,只是见宁暨脸色不善,低低喊了声:“将军.......” 谁知宁暨捏着那信纸,厉声吩咐:“把其他副将叫过来。” 声音低沉脸上充满了戾气,明明上战场杀敌都不是这般模样的,林副将自觉退后三步。 当天晚上,副将、校尉们陪着议了一晚的事。 第二天天蒙蒙亮,两骑黑马悄然离开军营。 而后一年,长安城变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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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 3534更新时间: 2021-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