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昭清楚自己已经死了。
　　
　　他自幼就是个执拗的性子，从被打落尘埃一无所有，到开疆拓土威加海内，他咬牙到死都没低过头。
　　
　　人人都道他一介罪臣之子，是要委曲求全巴结上汝南王独女魏阿蛮，谋夺她的家业，求一条能翻身的青云路。
　　
　　桓昭这一辈子到死都从未承认过，他喜欢那个骄纵任性的魏阿蛮。
　　
　　他只是因着自己的骄傲，虽野心勃勃，却不屑于去利用一个被宠坏的小丫头，以骗取她的感情来获取便利罢了。
　　
　　即便汝南王有意撮合，也被他亲口拒绝了同魏阿蛮的婚事，宁愿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即使被打落尘埃，成为卑贱的罪奴之身。即使险些被烙下奴印，被带离故土，受人白眼。
　　
　　即使从玉堂金马的贵公子，到吹着大漠风沙为战功搏命的小小罪奴。
　　
　　什么皇帝、什么未来太子……
　　
　　他们做得，我为甚么做不得！
　　
　　不过是从头来过，他有野心，有能力，有朝一个目标前进，至死方休的狠绝，他从未怕过。
　　
　　但是那个给他机会，那个让他从头来过的人死了。
　　
　　甚至到死都以为自己记恨她多年，上书列举自己多年功绩，祈求保全自己汝南王一脉不受牵连。
　　
　　桓昭捏着奏疏，就突然觉得特别冷。
　　
　　天下之大他好像什么都有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明该事事如意，再没人敢忤逆他，颐指气使的叫他桓小狗了。
　　
　　正值盛年的昭帝，坐在幽深的宫殿里，守着被魏阿蛮嘲笑了不知多少遍的长明灯，却只觉无边孤寂。
　　
　　他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所有人都说他病了，忠心耿耿的朝臣也觉得他可能已经疯了。
　　
　　直到匆匆交付了江山，安静的享受病痛，在幽闭的深中悄悄赴死，桓昭才感觉到了片刻安宁。
　　
　　桓昭很清楚，他已经死了。
　　
　　殿外守着他最忠诚的甲士，榻边跪着的，是忠心耿耿已经私自服下剧毒想要继续追随他的几个侍从。
　　
　　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命令，没有人会来打扰他。
　　
　　只是没想到，再睁开眼……
　　
　　这一年来记忆里描绘了千百遍那个人，会站在他身前，扬着头，一如当初少年时。
　　
　　桓昭眨去眼中迷蒙的水雾，缓缓坐起身来。
　　
　　满心满眼，能被映入其中的……独有眼前这一人。
　　
　　瞧着竟比之前的梦中还要小些。
　　
　　十四、五岁的年纪，扬着头，背着手，一侧颊边还带着浅浅的乌青，偏努力想冷脸摆出居高临下的模样。
　　
　　只是一双灵动的杏核眼，亮得出奇，嘴角是压都压不下来的笑意。
　　
　　额前坠着的明珠轻晃，耳侧垂落的两股小辫上是那边南边流行的铃饰，随着她得意洋洋的晃着脑袋，发出清脆的铃响。
　　
　　还是那般明媚如骄阳的模样。
　　
　　魏阿蛮拿着鞭子抽开了欺负桓昭的张二郎，背着手，朝桓昭走过去。
　　
　　没走几步便忍不住露出本性，雀跃的小跳步蹦到桓昭身前。
　　
　　昔日红袍白马金云冠的肆意少年，那双顾盼生辉不知惊艳了多少京都女郎的桃花眼中，没有了往日锋芒毕露的桀骜不羁。
　　
　　不知是不是应着狱中磋磨，仿佛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
　　
　　他静静的看着魏阿蛮，不知何时几分尖锐的眼角到上挑的眼尾泛起了一层微微薄红。
　　
　　沉沉的目光全是撩人不自知的深情，为那双眼附上了蛊惑人心的风情。
　　
　　魏阿蛮自忖同他从小就不对付，自觉才不会被他的美色所迷惑，却也何曾见过骄傲的京都小霸王桓昭露出这般情态。
　　
　　登时吓得汗毛乍起，退后两步。
　　
　　身后被她护卫拦住的张二郎嗤笑一声，“魏阿蛮，你不去忙着找你的临沂哥哥，跑到这来做什么！”
　　
　　魏阿蛮自觉丢了面子，斜着眼瞪了张二郎一眼，“把他扔外面去！”
　　
　　汝南王府跟出来的护卫也不管张二郎什么身份，得了命令当即上前把人架起就往外带。
　　
　　吓得围观的顾临潼都缩了缩脖子。
　　
　　二皇子皱眉，“她竟这般横行霸道。”
　　
　　顾临沂沉默不语，只是瞧着正拿鞭头戳着桓昭的少女出神。
　　
　　五皇子先笑了一声，“汝南王就这一个独女，当初还向父皇请旨要册封她做继承王位的女世子，自然宝贝得紧。”
　　
　　见二皇子只是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五皇子也不在意。
　　
　　他和比自己年岁稍长的明珠侄女感情好，自然就看不惯差点害她落水，还纠缠顾临沂的魏阿蛮，这才故意在小心眼的二皇兄面前给她上眼药。
　　
　　而下面的魏阿蛮也丝毫不介意自己落井下石被人围观，拿着短鞭戳了戳刚坐起身的桓昭。
　　
　　哧笑一声，正要继续讥讽：“桓小狗……你……”
　　
　　话说一半，却哽在了喉中，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结结巴巴道：“你！你！你哭什么！我又没打你！”
　　
　　这桓小狗小时候被拐子打断了胳膊，也要咬下人一块肉，那般鱼死网破的狠人，怎地这会儿戳一下就红了眼睛！
　　
　　魏阿蛮慌忙想把自己的手给缩回来，却被桓昭反手握住了手腕，力道大的吓人。
　　
　　魏阿蛮之前没听到桓昭起身时的低喃，此刻被这反应吓得心中一个咯噔。
　　
　　这桓小狗，莫不是被我刺激大发，失心疯了？
　　
　　桓昭坐在土台上，抬眼看着阿蛮，平日里最爱惜形象的小郎君，此刻发髻有点凌乱，鬓角垂落的两捋长发被清风撩动，拂过面颊，他却丝毫不加理会。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眨不眨的看着魏阿蛮，唇角带笑。
　　
　　那笑意越来越大，偏生眼尾泛红，其中仿佛蓄了盈盈水光。
　　
　　看得魏阿蛮心里七上八下，下意识想将攥着她手腕的桓昭甩开。
　　
　　却被桓昭借力站起身来，他眨眨眼，清润的眼中似乎终于缓过神来，他眨去眼中莫名的水汽，突然收敛了笑意，声音轻轻缓缓，似不想惊扰到什么，静静的看着阿蛮一错不错：“魏阿蛮，你来接我了。”
　　
　　被这样惊艳的美少年注视着，魏阿蛮几乎有了片刻的恍神。
　　
　　可到底从小同桓昭争锋相对久了，魏阿蛮迅速回过神来，冷笑着想甩开被握住的手腕。
　　
　　没甩开！
　　
　　阿蛮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偏生还要只做没看见，不甘示弱一抬下巴，杏眼瞪得溜圆，努力表达出其中的轻蔑与不屑！
　　
　　“你做梦！你以为我老魏家的大门，是你随随便便想进就能进的吗！我才不是来接你的！”
　　
　　她话撂在这，努力摆出凶恶又鄙夷的态度，颇有几分气势。
　　
　　让同样被她的护卫拦住，碍于兄长在不敢再闹的顾临潼，登时藏不住面上的厌恶：
　　
　　“魏阿蛮，你哪里配得上我昭哥！若不是我哥不想让你难堪，你以为你还有甚么名声在！当自己是甚么香饽饽不成！”
　　
　　可桓昭依旧不为所动，反而唇角泛起点点笑意，勉强将目光施舍给阿蛮身边一直跟随着的小婢女一眼，看得魏阿蛮分外不悦。
　　
　　那小婢女不知领会到了什么！
　　
　　反而忧心忡忡看向魏阿蛮道：“郡主，咱们从汝南跑回来，不就是为了把桓小郎君买回去的吗！”
　　
　　“你胡说甚么！”
　　
　　正想同顾临潼争执的阿蛮登时被转移了注意力，气的直跳脚，却碍于被桓昭握着手腕，挣脱不得。
　　
　　只能扭过头去，对着小婢女怒目而视。
　　
　　其实这话说的也没错。
　　
　　魏阿蛮的确是听闻了桓昭要被发卖，落井下石，大仇将报的心思，离家出走千里迢迢跑回京都的。为这个今早还被京都的老太妃打了一耳光，让阿蛮分外委屈。
　　
　　可她的意思本是把这桓小狗买回去，好生欺辱，好让记仇的阿蛮，把从小到大的仇都给报回来！
　　
　　怎么在小婢口中一说，像她对桓昭这家伙起了什么心思一般！
　　
　　尤其在周围人或惊愕或了然的目光中，让想报复死对头的阿蛮感觉十分别扭。
　　
　　桓昭突地笑了，他低头缓缓凑近阿蛮，目光安静又专注，仿佛只能只能容下她一人。
　　
　　在魏阿蛮不自在的想要后退时候，轻轻地，低低的，声音堪称温柔：“魏阿蛮，你是来买我的吗？”
　　
　　前世的桓昭，遭逢大变，遇上来落井下石的魏阿蛮，只觉似受了奇耻大辱一般，充满了羞愤与厌恶。
　　
　　这辈子的他，却轻轻地像在呵护一个随时都会破碎的梦境，温柔得不可思议。
　　
　　记忆中本该理直气壮，冷笑着花钱，买下他一家，并耀武扬威的魏阿蛮，此刻被看得涨红了脸。
　　
　　瞪圆了眼，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凶一些！结结巴巴道：“那……那是自然……谁叫你平日总与我过不去……”
　　
　　说着，又自觉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的吩咐小婢付钱，并给桓昭扔去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浑然忘了——自己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中。
　　
　　见状，桓昭又忍不住低笑一声。
　　
　　就在这时，阿蛮身后传来了一个清润的嗓音：“阿蛮，你怎会在这里。”
　　
　　只是听到声音，阿蛮眼神一亮，下意识想转过头去，“临沂哥哥！”
　　
　　桓昭眸光闪烁，在魏阿蛮想挣开他，向来人跑过去之前，也低唤了一声，“魏阿蛮。”
　　
　　阿蛮刚抬头，就见刚才还好好地，站姿挺拔如松柏的少年，身形一晃，直直朝她倒来。惊得阿蛮扔开短鞭，伸手去接。
　　
　　小婢也适时发出一声惊呼：“郡主，听闻桓小郎君接连几日高烧不退，莫不是病糊涂了？”
　　
　　魏阿蛮自幼身体康健，哪里见过这仗势，下意识吩咐道：“先带回府看看！”
　　
　　头一次在魏阿蛮面前被忽略个彻底，顾临沂瞧着那一群人竟匆匆要打马而去，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