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上京,即便在战乱年代,也是天下第一热闹繁华之都。 四十三条“官道”纵横交错,从外城延伸到内城,又在内城三门处戛然而止,以皇城为终点——外城乃平民百姓居所与寻常街市所在,内城则为王公贵人府邸聚集之处。 而作为上京核心的皇城,更是有六道宫门,层层叠嶂,关关把守。尤其像今日盛典,贵人们要耗费多时,才能顺利进入群英殿与群芳殿。 林芙原想扮做个小丫鬟,跟随二哥入内。可她到底天真,在一重大宫门处便被拦了下来——幸而是跟兄长一起,还能表明身份,不然的话,只怕是要被抓起来下去大牢了。 宫人引她去一处偏殿换了身正经衣裳,方能继续入内。到了三重门处,便不得不与二哥分开,一个去群芳殿,一个去群英殿了。 林芙眼泪汪汪,恨不得扯住二哥衣角不让他走:“二哥,一个人去,我害怕。” 林菀也怕小妹闯祸,可事已至此,这会儿再想出宫可不能够了。只得嘱咐妹妹道:“别怕,拿出你蹭上马车的勇气来!你刚才不是挺胆大的吗?” 林芙眼皮子一挤,泪珠子就要气得掉下来:“谢谢二哥这无用的敷衍。” 林菀失笑,这才正经嘱咐她道: “横竖太后娘娘跟前儿也轮不到你去说话伺候,你就尽管低头吃菜,大家行礼谢恩,你也跟着一道,别的什么都不要多说多做,明白了吗?” 林芙乖巧点头:“嗯。” “不要多说,也不要多做,可真记住了?” “嗯。” 林菀拍拍小妹的头,又鼓励交代几句。恰逢有同僚来邀,方一道走了。 林芙谨记二哥的叮嘱,一路上缩着脖子低着头,小碎步迈着,规规矩矩由宫人引进了世家小姐的入殿行列。姑娘们衣香鬓影,一个赛一个的天仙,却噤然无声,生怕行差踏错,坏了家族名声。 进这群芳殿也是有极大规矩的:共分为两列,左列为贵夫人们,右列为未出阁的世家女,皆是按照家族地位、父兄品级来排,高人一等的便坐在上头,离太后娘娘近些;低人一等的便坐在下头;最末端的,甚至连太后娘娘的衣裳都看不太清楚。 而林芙,则被安排在右列最上首。对面坐的,便是方才那位关小爷关宸之母——护国公府主母关夫人了。 这是她出门前万万没想到的大阵仗。 此刻,太后金座在上,银碟玉碗在前,底下不少夫人姑娘都悄悄斜乜着她。 而对面,则是目光如刀的关夫人——林芙饶是从小在镇国公府里头横惯了,也觉得略微有些架不住,不由抿了抿嘴巴。虽逞强不肯低头,底下却用手拼命抠着衣袖上的刺绣。 关夫人见她面上不惧,便更恼恨方才关宸抱怨的那与林家起了冲突之事,便仗着自己年长高贵些,先开了口: “我当是谁呢,原是镇国公府的小丫头。小小年纪,倒是能与本夫人座位相当了,也是有能耐。” 林芙皱了皱眉。可大殿之上,她牢记着二哥教的规矩呢,便只报以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关夫人见了,只当她是个好欺负的哑巴,更是摇着团扇傲慢道:“听说你那二哥,在路上还与我儿起了些争执。原是我儿大度才不与你们计较,你那二哥不过是个翰林,倒不如你这个哑巴妹妹识趣儿些。” 话里话外无不是挑衅讥讽,摆明了是欺负她不好回话。林芙嘴里不答,却借着端茶的当儿,左袖掩面,不教底下人看见,将目光冷冷钉了关夫人一眼。 关夫人一愣,还未出口的话被堵在了喉咙口,一瞬间火气便上来了,脱口而出道:“我看你这丫头绝非善类,又无教养,怎么也配在此?” 可她话音刚落,只听那上头金座屏风后,一个老声沧严道:“何人在此喧哗?” 众人皆忙下座伏地,行礼问福。关夫人与林芙也是一样。只是,二人都有些许慌乱。关夫人是为着方才失礼被撞见,林芙是为着紧张,伏在额前的指尖都在抖。 只听有窸窸窣窣的衣摆声,有轻微的铜炉摆置声。随后,一股玉檀香的味道散发开来,一个更温和些的老声道: “都起来吧。” “谢太后。” 众人纷纷起身,再次落座。 林芙却是有些后悔贸然来此了。慌乱之中,只心中不住埋怨二哥方才没能把规矩讲得更细些。倘若今儿敢在这儿出了差错,回去爹定要扒了她的皮的。是而连眼珠子也不敢抬一下,只在嗓子眼儿里紧绷着一口气。 ——不只是她,满座的姑娘小姐们皆是如此。也就那些常常进宫来的夫人们还自在些,关夫人更是打头挑起了热闹: “数月不见,太后您老人家气色真是更红润了,真叫臣妾羡慕!” 老太后呵呵笑了两声,满目慈祥道:“哀家这哪称得上红润。瞧你们年轻人,一个个脸面花朵儿似的,那才叫红润。” 关夫人嘴上奉承着,似乎已将方才失礼忘在脑后。可太后偏生是个不饶人的,话锋一转,道:“不过,哀家方才进来时,听见你们说的好生热闹,是什么趣事啊,说来叫哀家也听听?” 关夫人在扇子底下剜了林芙一眼,赔笑道:“左不过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多了几句嘴,臣妾教训了几句罢了,不值得太后操心。” 太后笑而不语,朝林芙看了一眼。林芙心知是躲不过了,既不能堵了关夫人的嘴,便只得赶快下座跪地道:“小女失态,还请太后赎罪!” 太后自然不答。倒是一旁那位极为庄严的嬷嬷,敛眉道:“是谁家女儿如此不懂规矩,敢在太后仪前喧哗?” 林芙伏地动也不敢动,冷汗直从额前冒,声音却是不慌不乱,斟词酌句地回道: “小女林芙,为镇国公府三女。为着平日身在闺阁,不爱读书,又见识浅薄,也从未想过能有在太后仪前承欢之日,又承关夫人教训,故一时慌乱,失了仪态,还请太后赎罪。” 嬷嬷轻轻摇了摇头,看向太后。太后倒是失笑了:“这个小丫头,哀家还没怪罪一句,她倒先说了一箩筐,倒是口舌伶俐。” 关夫人看着太后脸色,赶紧补上一句:“同为闺秀,怎的底下众人都安静许多,便只你如此聒噪,可见是镇国公府素日里管教不周,不曾教了你周全礼数来,这便是你娘的不是了。” 此话一出,底下座中皆纷纷尔。京中谁人不知,林家主母是当年三女出生时难产而去,是林家人一大痛处惜处。关夫人此言实在故意了。 林芙听闻她排揎娘亲,心中一刺,果然恼了,面上红涨起来,耳旁只嗡嗡地响。极力吸了一大口气,强作镇定道: “原是爹爹兄长都有军政要务在身,要为我朝效力,又是小女自身愚钝,学不周全。要怪,也怪不得父兄,更怪不得我那早已过世的娘亲。关夫人身为护国公府主母,竟口出如此妄言,是要存心挑起两府事端,敢问居心何在?” 这下,上至太后,下至最末位坐着的女眷们,都侧目来看她。一时整座殿中寂然无声,只余关夫人不敢置信地喘气指她道: “你!你这不知好歹的丫头!” 上头那位嬷嬷道:“关夫人,殿堂之上,太后跟前,如此不逊,成何体统?” 见上头脸色不对,关夫人这才有些慌了神,忙起身赔罪道:“太后……” 太后倒还算和颜悦色,笑一笑摇摇手道:“罢了罢了,小孩子顽闹而已,你何必非要与她计较。况且林家向来是尽心尽力辅佐皇帝,就算管教不周,也情有可原。都起来吧。” 底下是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关夫人刚松口气站起身来,林芙又却磕了个头道: “谢太后管教。小女失礼,本是林府家事,怎容得关夫人来管。可在后宫太后仪前失礼,便不算家事,太后自然管得,小女甘愿领教。” 太后一愣,哈哈大笑,指着林芙对嬷嬷道:“瞧瞧,好个伶俐孩子!”又向林芙问道:“林家姑娘,你多大了?” 林芙磕头道:“回太后的话,小女方过及笄。” 太后点头,倒是有些赞赏的意思:“不错,不错,将门出虎女啊!起来吧。” 林芙见哄得太后笑了,方松口气,谢恩坐下了。 原是她要记牢了二哥的嘱咐,只吃菜不说话便完了。可关夫人刻薄了林家一家子,她不还击,难道叫这么多人看着她家族受辱吗。 若是换了旁人被关夫人欺凌,只怕是不敢吭声。但林菀不——无缘无故招惹她林家,那便不行!今儿这事儿,太后会怜惜她小小年纪如此勇毅,殿中众人也都见证了关夫人的刻薄,也不算她白白受辱了。 关夫人也是愚蠢,敢在太后六十寿辰上闹起来,太后心中必是不高兴的,可碍着护国公府的脸面,又不好当场发作。可见关家朝堂势力——可偏她不惧,要来反驳,也算驳到了太后心坎上,太后自然是满意的,日后自会对林家有所助益。 然而,这点小得意过后,林芙很快便清醒了。 她一时脑热,竟将二哥要她谨慎的嘱咐抛之脑后,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太后乃天家之人,性情不可揣测,没有迁怒于她,实是她命大福大。 遂发觉已出了一身的冷汗,竟将里衣都湿透了,不免又后怕起来,将自己狠狠骂了一通。 早知道,就不来凑这热闹了! 接下来,任对面关夫人如何眼神挑衅,她都只做不知,只管委委屈屈使劲埋头吃菜。除了太后偶尔含笑问上几句,再不多话。 膳毕,太后又受了礼,早已是宫灯高燃之时。再晚些时候,后宫嫔妃们便要在御湖边为太后放烟火。太后开了恩,许那想留下的,可在这群芳殿外逗留片刻,同赏烟花。 林芙不想再节外生枝,便不凑这个热闹,只穿过人堆,由宫女引着,出宫找自家车马去了。 谁知人群蜂拥的,那宫女穿着打扮又与许多其他宫女一般,林芙跟着跟着,就跟花了眼。既找不着人,也就迷了路了。 此时是在一处甬道,也没点几盏宫灯,可见是个偏僻处。也不知那宫女怎的将她引到这儿来了。等那一队宫人拉着车子轱辘辘过去,林芙突然发现,这里头竟没人了。 抬头一看,那高高的城墙将天儿逼仄得只剩了一条缝隙,颇有月黑风高之感,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无法,她只得顶着寒风,自己摸索着往前走。 走了好一会子,那甬道似乎永无尽头。林芙着实有些害怕了,脚下也开始发颤。不巧踩到墙根一簇青苔,身子一颤,就往地上倒去。刚要伸手去扶墙,却被一双极有力的大手给拽住,捂了她嘴,使劲往角落里拖去。 林芙心里大骇,手中宫灯啪嗒掉落在地,碎成一片黑暗。口鼻被掩得死死,手脚也挣脱不开,一时脑中最后一个念头是: “天子脚下,皇城墙根,我竟要死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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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 3722更新时间: 2021-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