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住竹篱小院的一家三口于清明雨停后回返皇城,由皇后娘娘亲自在城门口迎接,又亲自将其送到了大公子往日所居之处,长乐府。 风景旧曾谙,奴仆却不再是从前那些熟面孔,晏靖煦望着旧居颇为感慨。 三日后天子设大宴,请群臣为大公子接风洗尘,同时立晏靖煦之女青霜为玉鸾长公主,又颁布减税令,以示皇恩浩荡。 茶楼酒肆街头巷陌无不为天子此举议论纷纷,更遑论朝中鳞次栉比的官员们在私下聚首攀谈。 是说天子在位四十一年,独揽皇权,不立太子,不予皇子任何权责。 揣测圣意已有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朝廷官员们,每每分析起这未来储君的人选时,皆若大海捞针般,百思不得其解。 而今,大公子突然又回归到大众视野里,天子在立长公主的同时又颁召令,这等做法史无前例,说是巧合着实说不过去。 为此,群臣深信此乃天子立储君之意在即。一时之间,朝中结党营私之心,暗流涌动,大公子晏靖煦俨然成了那出头鸟。 伴君如伴虎啊,晏靖煦笑朝臣不够明白。 若皇帝真心要立他为太子,那么霜儿日后成为长公主是必然之事,何须皇帝趁此时机公然册封,这不明摆着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么。 皇帝操着一把如意算盘,把太子之位压下来四十一年,绝不会轻易定选,他这一行径,不过是在敷衍天下人罢。 四月底的气候已经带着些许燥热,艳阳下的书屋外,满池的芙蕖嫩叶浮出水面来,摊作伞状,叶底正游着几尾锦鲤,有的正嘟嘴啃食莲叶身,有的闲闲散散,却迟迟不肯出那圆叶圈就的阴凉圈。 晏靖煦微微眯着眼,斜靠在小亭中,看到烈日下呈现出来的这番景致,便联想起霜儿来。 他把自己比作是这有一方小天地的芙蕖圆叶,霜儿则是池中畅游无拘的一尾锦鲤。 假使莲叶受了日晒虫噬变得千疮百孔,便不能再为鱼儿遮阴挡雨,倘若花叶因岁月流逝而枯败了去,明年不再生长,鱼儿在水中则无处藏身,甚至会慢慢在往后的风雨里弹尽粮绝。 任是何处来野馋猫儿把它捉走,任是一场瓢泼大雨将它冲走,任是它在小小池中食不果腹,能活几时全凭几些侥幸,却总撑不过一生的。 晏霜儿隔得老远便看着她爹俯视着莲池入了神,古灵精怪地转了转眼珠子,随即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悄无声息走至池水边,见亭中那人仍旧愣愣地杵在那儿,便放开胆子蹲下身随意捡来个巴掌大的石头,趁其不备往湖里猛然一掷。 “扑通”一声闷响,冰凉的池水刹那飞溅,些许水珠打在了莲叶上,声势似雨打芭蕉那般脆生生的,些许水滴则正好溅在了亭中人的衣衫上,脸上。 暖阳下,她望着他,对他吐了吐舌头,虽是一副顽皮孩子气,但在晏靖煦看来,她的这份未经世俗雕琢打磨的天真烂漫很是珍贵。 他抿着嘴轻哼了一声,脸上表现出些许嫌弃之色,却也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水滴,望着她轻描淡写地调傥道,“礼仪嬷嬷教你的礼数,都作耳旁风了?” 晏霜儿咧嘴一笑,似灵活的小鹿般三两步窜入亭中,丝毫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慢条斯理,她挨着爹爹的身旁坐下,背靠着小亭上朱红色的护杆,双脚离地前后摇摆,神情惬意道,“那些礼数都是拿去对付宫里人的,只在爹爹这儿,霜儿才不需藏着掖着呢。” 大公子点点头,礼数这些东西他也不喜欢,他只喜欢听女儿说这些毫不遮掩的真话,虽字里行间不是在表白,却句句情真意切,不掺心计,任人听之,似有万缕清风拂过面颊,心头无限爽快。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了抚女儿的脑袋,望着她的侧颜温柔一笑,却再度陷入了循环往复的思虑中。 杞人忧天并非无中生有,晏霜儿年纪小,在他身旁如何都好,可外界始终是波云诡谲,阴谋诡计防不胜防,他无比害怕她会因此受到伤害。 “爹爹,我适才看到屋外有人放风筝,不如你教我做几个风筝吧。”霜儿突然扭过头来,万般期许地向他请求道。 晏靖煦迟疑了片刻,问道,“去年那些风筝不喜欢了吗?” 她摇了摇头,发簪垂下的珠子叮铃作响,好似山间稚鸟初啼,尤为动听,“不是不是,我最喜欢爹爹做的风筝了,只不过,倘若爹爹哪天不在家中,我又想放风筝,风筝却都坏了去可怎么办,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爹爹也懂这个道理。” 晏靖煦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世间传扬千百年的至理名言他自然是懂的,不仅懂得还懂得很多,可惜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今日竟反被自家女儿说教,有些意外,但他转念一想,又觉着一切好似都在情理之中。 “这些话……是严叔叔教你说的?” “谁说的话在理,霜儿就听谁的。”她坦言。 在天下道义面前,她是如此清醒的一个人,不因亲疏关系而亲近一些人背离一些人,只肯理字当先,公正不阿。 晏靖煦十分欣赏她这般性情,虽然她才十四岁不到的年纪。 严立律托她说给自己的一席话,道理浅显一语中的,让晏靖煦醍醐灌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说来惭愧,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当局者迷,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心结消解的晏靖煦豁然贯通。且道他曾在皇宫中亲身经历的那些勾心斗角,险象环生,事无巨细,他突然想成篇大论地说与霜儿听,只愿她晓之以理。 再道那生死难料的霸业一途,本是能者得之,他虽不愿涉足争抢,却也不是不可夺。 你看,天子明面上册封他的女儿为长公主,实则暗指她是女儿身,这一生只能冠上个公主的头衔。 换言之,这是天子在警示他晏靖煦膝下无麟儿,无缘争夺储君之位!天子能在他回宫的第一时间给他一剂下马威,他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有必要,他定会将整个晏国的朝堂搅得天翻地覆,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他面前这个他爱之如命的女儿。 “爹爹在想什么呢?竟如此入神。”她歪着头,看他又在发呆。 “从今往后,府上无论大小事,只要需要商讨决策的,霜儿务必都要在场,不仅仅是旁听,还要与我一同出谋划策。” “好。”青霜望着他,毫不犹豫地答应道。 晏靖煦缓缓起身来,面朝着莲池一景负手而立,青霜也跟着站起来,与他并肩,亭外正是一片碧空如洗,暖风过境,似有早莲悄然盛开,遗世而独立,正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小姐,婉怡姑娘托人送来了兰亭诗会的请帖。”阿琪手拿纹绣请帖,正往亭中行来。 兰亭诗会?是也,晏国自建国以来二三百年,沿袭了前朝诸多习俗,其中便有一个兰亭诗会,日子就是选定在这五月初。
第二章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章节全文免费阅读
字数: 2398更新时间: 2021-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