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我感觉自己什么样的病人都见过了。
一个有妄想症的老太太，在过去的30年里一直以为自己是武则天，有时你没及时告诉她天下正在发生什么事，她100%要抓狂。
一个男人总想杀死自己的弟弟，用铜钱剑刺他泼上黑狗血，然后烧掉，因为他坚信弟弟是恶鬼转世。
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以为自己是一台割草机，他从不说话只会发出嗡嗡声。
但是当一个叫李曼的女人被分配给我时，我才知道上面这些都是小儿科。李曼28岁，她的身体佝偻扭曲着，让人看得很难受。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她正常的部位就能看出她曾经也是个邻家女孩，她也很聪明，出事之前她就读于一所很优秀的大学。
我有她之前的病历和负责照顾她的医疗笔记，但我还是得询问李曼让她自己把事情复述给我听。
照顾过她的每一位医生和护士都请辞了，我认识其中一位护士乔琳琳，她辞职之后我试着给她打过电话，但是她一直不接后来辗转找到了她家里的电话。
她妹妹告诉我，乔琳琳决定搬到南方去也不再跟之前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交流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进入了李曼的房间，她坐在一个塑料小熊座椅上表现得非常局促不安。
“您好，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关洪今天觉得怎么样？”
“您好，关大夫”她的语气很平静，她一直不停的挠着自己的左眼。
“我跟平时一样，谢谢关心”病例上说李曼是患有一种未知的精神病，但乍一看，她并没有失控或者失智的状况。
我尽量不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但是她确实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这个第一印象在我的心底很难摆脱。
“我知道你回答过很多遍了。但还是希望你能再跟我说一遍，我想知道这些情况是怎么开始的”
“20岁的时候，我跟大学男朋友住在一起”她直接回答了我，仍然保持着冷静清醒的语调。
“我一直都是过敏体质，所以最开始眼睛发痒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不正常，但那时候不是春天，慢慢的我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你想一下，自己洗完澡发现身上都是松散的头发，就是那种感觉”
“嗯，我知道那种感觉真的很烦人”
“我觉得我的左眼里面有一根很细很长的头发，我在镜子前面找了好久好久想把那根头发找出来揪出来，但我就是找不到。后来我眼睛已经不只是发痒，还很红很疼。还好阿文的哥哥是个眼科医生。哦，阿文就是我当时的男朋友，我跟他说我真的得好好检查一下，我的眼睛肯定出毛病了。他最开始只是告诉我别再抓了，滴几天眼药水就好了，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不去抓它，那种刺痒真的太难受了。阿文终于发现了我的眼睛肿得过分，他给哥哥易大夫打了个电话就把我带了过去。没想到易大夫跟阿文说的一样，他说我的眼睛没有毛病，里面什么都没有，可能只是有点过敏，我也不怪易大夫，他给我彻底检查了眼睛，还给我开了一种皮脂类的固醇眼膏。可能平常情况下，这是最好的药了。但在我身上根本没有用，易大夫真的挺好的，他时不时还会来看我，跟我说对不起，帮不了我”
“很好，李曼，谢谢你把这些告诉我”我对这个女孩含有一份同情。
“哎，哪天晚上简直就是地狱，我没办法睡觉，我用了很多很多眼膏，但还是特别的痒我没办法不去抓眼睛，我想把那根头发揪出来，简直太难受了。我描述不出来有多绝望，我把眼膏都抠了出来，然后重新擦一次，但是还是痒我还是得不停的抓。你听到会不会觉得我很傻，我没有一点自制力，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过敏，要是我不去抓它，不管它，去睡觉，一切都会好的，但是不行啊！不行啊！我之前很聪明的，我的思维一直很清晰的，但是那种感觉特别特别难受，难受的我想死，那天晚上我根本没能睡觉。疼跟痒一直纠缠着我，后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是另一只眼睛却完全正常的，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一只眼睛会这样？”
“我不认为你很傻”我的回答很真诚，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其他的东西。
“那一晚，我觉得自己怎么都过不去了，每一秒都是折磨。不好意思，我一直重复，那简直就是地狱！”她的身体向后卷缩着，好像回忆起了那种感觉。
“阿文起床去上课了，但我还得跟痒做斗争。我做了件蠢事，我知道那不对，但是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唯一重要的就是那条看不见的头发。我抓起了镊子，想把那根看不见的头发从眼球上夹起来，我尽量控制住生理上的抗拒，真的很疼啊！医生太疼了，我失去了理智和意识。瞳膜被我弄碎了，整个左眼都在流血，我知道自己的眼睛要永久失明了，但我只想不要它再痒了，我不想让它痒了，不要再痒了！”
“我理解你，你用镊子之后又怎么了？”
“我找了两个多小时，那两个小时太痛苦了，但是我感觉比之前好了很多，因为我相信自己能弄掉那根头发，最后我成功了。20年以来，我从来没感觉那么轻松，不过我马上变得偏执起来了，我绝对不能让它再发生了，再发生一次，我会生不如死，我会疯掉的，直到我确实疯了”她双手不停地打着手势语气中带着讽刺。
她扯着嘴角对我笑了笑，但是那个笑容却比我看过的任何画面都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我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惊恐表情。
“谢谢关医生，可惜我又一次不理智了。我都懂，但是理不理智并不重要，我关心还会不会遭受那种痛苦的折磨，所以我把身上的所有毛发都拔掉了，为了保护眼睛，我给自己做了全身除毛，我剃了光头拔掉了所有的眉毛和睫毛，我看起来就像个怪物，这些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像个疯子一样把房间里的东西都扔了，那些东西都很脏，衣服被子，我也不让阿文进门了，除非他跟我一样，身上没有毛发”
“那他做到了吗？”
“呵，没有，我不认为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会那么做。阿文去了他朋友家，还给我父母打了电话，父母都很惊讶，因为我之前精神一直很正常，家里也没有遗传精神病史”她咬了一下已经变形的嘴唇。
“阿文不在来之后，我意识到只是摆脱了所有的毛发还不够。我必须确保毛发100%的不能进到我的眼睛里，所以我拿针线包缝合了我的眼睛”我的身体开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我的家人找到我的时候，我的状况很糟糕。我一丝不挂的待在家里，因为衣服上也会有微小的毛或者线。直到现在，我也只穿无缝的塑料衣服。我的眼睛肿的很厉害，我一直尖叫，让他们不要靠近我，除非全身除毛，一丝不挂。我得承认，医生，我那个时候整个一团糟”
“你勇敢的分享了你的故事，你处理问题的方式也很合理”我尽量鼓励她。
“谢谢关医生，那之后我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失眠了。我知道我的心态并不正常，尽管我解脱了，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思想很偏执。几天之后我担心害怕的东西成真了，它又回来了，依旧看不见的头发，那难以忍受的瘙痒。我彻底疯了，它回到了我缝合的眼睛里，怎么进去的呀医生？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我一直知道它会回来的，我知道我不可能真正的摆脱它，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再正常了，但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再次迎接绝望”
我默默地读了她的第一位精神科医生关于这一刻的笔记。
“李曼留起了指甲，我现在感觉很后悔，我默许了她这么做，我以为她只是想在剃光头拔掉眉毛和睫毛之后，保留一点女人味。她那时候表现得非常正常非常理性，我被这种表象骗了，她其实是想伤害自己，她把长长的尖指甲伸进了眼睛里抓自己的角膜和眼球，里的内部组织都流了出来。她跟外星人一样没有毛发的外表让这一切看上去更加诡异，就算护士没有这么做，我肯定也会立刻建议他们完全控制她”
“我必须得被绑起来，因为我在伤害我自己。我曾经以为事情不会变得更糟糕，但是我错了。当我可以抓挠眼睛的时候，那种瘙痒是最可怕的，但是当我没法再抓眼睛，我完全没有办法形容那种感觉，那是种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痛苦。我被绑在床上，没办法醒过来，但是心里一直在想，一直在想自杀。我提了一个非常合理的要求，医院同意了。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特别可爱的护士小米，她会给我讲好玩的故事，比如一千零一夜。有一天，她问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害怕了，后来辞职了。但是我引起了其他护士的兴趣，一个接一个。我把自己发生过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们。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因为我每天清醒四个小时，那段时间像一场噩梦，但是跟大家聊天能够有效地减少痛苦”
我看到了她第二个医生的笔记。
“李曼的未知精神病来得很突然，走的也很突然，她的这些症状好像都消失了，被束缚在床上很难受，我们想尽量不要捆绑患者，其实这对他们的身体健康很重要，李曼并没有陷入抑郁，而是积极的应对她想跟其他人交流，这名年轻的女患者思维很清晰，也很有趣，抱歉我离题了，强有力的证据证明她那些神秘症状已经消退或者得到了治疗，我会建议医院让她出院，并且让她家人不间断的谨慎监视她的行为”
“不知道为什么，几周之后瘙痒完全消失了，他们让我在这又呆了一段时间，但是不再给我打镇静剂也不再绑着我，那一年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我的头发长长了，但是我竟然没有再次偏执。那段时间太平静了，我真想再次好好享受。出院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跟阿文分手，让他自由。我在医院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跟他说，那可怜的小伙子被我搞得一团糟，但他还是表现得很绅士。我很喜欢他，但是我得保证享受恋爱之前那个症状真的消失了，谈恋爱肯定要排在后面。我没感觉到不舒服，但是身体还没有调理好，我没有做好回去上学的准备，所以父母把我接回了家里，一开始都挺好。我父母对我很好，他们把整个房间能清走的东西都清走了，还为我把家里的老狗送到我姐姐那里，当然他们没有全身除毛，不过只要出现在我面前，他们就会穿上防护服，我坚定的告诉他们我状态很好，没有必要这么做，但是他们每天都穿着围裙和帽子就像你现在穿的一样，他们不想在我身上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们因为我的病情也一直在受苦”她那只完好的右眼落下了泪。
“这很重要李曼，精神病是你没法避免的，但是想想那些爱你的人有多痛苦，也会给你力量去面对病魔的”
“嗯，好几个月我都没有感觉到眼睛里有头发，我的头发长得很好，只要妈妈用一个塑料圈在给我洗头时防止头发掉到脸上就好，平时我就把头发全都塞进帽子里，我感觉很好，我随时准备再次开始完全正常的生活。从我回家之后我的父母一直形影不离的照顾我，但是那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们应该好好享受。而且我的状态很好，我劝他们不要管我，出去好好吃一顿烛光晚餐，他们去了一家高档餐厅也就几个小时而已，我可以的，我不会有事的。
是啊，它恰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几个月都过得太舒服了，这一次的痛苦更加超过以前，就像有很多头发在眼睛里而不再是一根，我使劲刮着眼球大声尖叫痛哭。原来没有什么会是永远的，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摆脱它唯一的方法就是摆脱我的眼睛”
我叹了一口气，读到第三位医生的笔记。
“李曼对我来说有点像个传说，只不过她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她又回来了，她独自在家的两个小时里，用硫酸销毁了自己一半的脸。年长的护士曾经告诉我，她身上一根毛发都没有的时候，看上去又丑陋又骇人。但是那肯定不会比她现在这个样子更恐怖。她现在的样子，左侧的半边脸还不如直接去掉的好。皮肤外层已经不存在了，皮下完全感染，显示出内部肌肉组织，鼻子缺了一半，嘴巴是你没见过的那种最严重的唇裂，就好像左侧部分被液化，然后在脸的下半部份被错误的重新组装。所以随着时间推移李曼会留下一脸可怕的疤痕，变形的下巴，但是她仍然会奇迹般的活着，呼吸，吃饭，说话，甚至她的眼睛，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她的情况。外科医生打开那个缝合的血块，把它们给清理干净了。但是李曼醒来的第一件事就说，她感觉一团毛发在她空荡荡的眼眶里移动，她还是会忍不住的去抓眼睛”
这位医生描述那些伤疤后期走向的说法很正确，你很难盯着她看，但是作为她的医生，我必须这么做，现在李曼至少有头发，她断言看不见的头发并不是真正的头发，所以现在有没有头发都没关系了，但是由于担心她的病情更加恶化，我们还是禁止员工在没有塑料围裙和帽子的情况下接触她，她也不能穿带毛的衣服，用毛料的床单也不能拥有毛绒玩具，看过其他医生的笔记证实李曼过去几年里病情一直反复。
有时候她会连着几个月去抓挠她的眼睛，但是我们不再束缚她，因为她不能再伤着自己的眼睛了，那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有时候她会从那种毁灭性的骚痒中逃离几周。
“但是我不想离开这，我知道那只是时间问题，痒还是会回来的，我怕我会伤害自己，我不想让父母更难过，我还想继续生活，我希望有一天人们能发现我的问题在哪，找到一种治疗的方法”其实在我们开始交流后，这40分钟里她没在抓过自己的眼睛。
“你现在不痒吗？”
“是啊，医生，应该是吧”她又笑了，其实我希望自己有勇气说出口让她别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想结束这次问诊。
自从李曼被分配到我这里已经两周了，她现在状态很不错，没有痒了，除了外表变形之外她是个非常随和，理性的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