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夜郎习俗，填房是空弦，没资格入谱。老子想讨好填房，特意在晃山对面的大河弯建了一个舞阳鼓楼广场。老子把填房的大头像挂在鼓楼广场荣誉移民榜首，他才知道填房的奶名叫舞阳。他反对老子拿人名为鼓楼命名，老子把夜郎版图上的娘子河定名为舞阳河，他才无话可说。不过在夜郎府里，他不认舞阳为后娘，老子也只能空瞪眼，拿他没办法。
他想逼走舞阳，对舞阳做的饭菜，总是挑三拣四，说厨房这一小关都过不了，如何上得了厅堂的大关。老子亲自下厨，煮了几回糊饭，炒了几回糊菜，才封住他利箭般射向舞阳的弓形嘴。当时，他正处于少年的叛逆期，老子越护舞阳，他越瞧不顺眼。他想不出对付舞阳的办法，又不想就这样认输，只好跑回夜郎谷，同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的头目商讨对策。
代表东夷部落的木子是木匠出身，认为人最怕死，主张送副棺材庆寿。
代表西戎部落的金子是铁匠出身，认为钱能通神，主张送钱走人省心。
代表南蛮部落的火子是火工，认为舞阳的病根在鼓楼，主张放火烧掉鼓楼。
代表北狄部落的水子是排工，认为水能淹掉一切，主张筑坝酿水，淹鼓楼。
多筒听了四大头目的计谋，总觉得这些手段过于阴损，不宜用来对付心地善良的舞阳。直觉告诉他，这些计谋目的性太明显，万一被老子抓住把柄就会弄巧成拙。他综合四大头目的计谋，结合舞阳的身分，经过反复思考，终于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
舞阳，人如其名，舞技比琴技更出色。多筒曾责问过老子，娘子河是夜郎最大的源头，你凭什么叫它舞阳？老子很生气，说我身为夜郎王，难道叫条河名，还要你小子批准！
多筒不想顶撞老子的雷公嘴，心里一直不服舞阳的叫法。多家修宗谱，他觉得娘亲的闺名——镇江，念起来更有亲和力。为了报答娘亲十月怀胎的骨肉情，他一直想在龙溪口的营盘坡脚修座镇江阁。这里面朝阴阳坡，与且兰仅隔半坡。龙溪由北向南注入娘子河，东流形成的回水湾，如娘亲的臂弯轻轻环抱着营盘坡脚的癞子岩。他听娘亲讲过，癞子岩原本是块无名的崎形岩，只有打鱼人才会把这个地方当成立足点，娘亲同老子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镇江姓向，住在阴阳坡脚。向镇江精女红，头回上龙溪口卖锦衣，就碰到多筒老子——多牛。多牛跪在无名岩上向娘亲求婚，打鱼人嘲笑多牛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时，多牛当脚夫很穷，只有一身牛力气。多牛的名字，也成为打鱼人取笑的乐子。
向镇江初次出门，就被一个穷鬼缠住，觉得很没面子。她不会骂人，也不知回绝，急得满脸通红。同行的姐妹说，你小子哪天成为夜郎首富，我们准当红娘叫镇江嫁给你小子。
多牛信以为真，马上拍着胸膛夸下海口，说三年后，我们就在癞子岩兑现承诺。
面对多牛的豪言壮语，向镇江没吱声。她认为多牛只是一个供打鱼人使唤的脚夫，连只能填饱肚子的打鱼人都比不上，心里断定多牛是信口开河在胡吹。有姐妹出面充当挡箭牌，她不想节外生枝，也就乐得靠边站了。不过，这个荒唐的约定，她还是记在了心里。家里多次催她相亲，她都把红娘拦在了门外，说三年之约过了，才考虑终身大事。
这三年，向镇江没去过龙溪口。但她一有空，就会打开朝北的闺窗，看看回水湾环抱在怀里的癞子岩。关于多牛败家的小道消息，是上龙溪口代卖锦衣的姐妹从中拿到好处，间接传到她的耳朵里的。第一年，多牛卖掉家里的耕牛，买下营盘坡的青松。第二年，多牛卖掉家里的秧田，买下阴阳坡的红杉。第三年，多牛不做脚夫了，他卖掉坟地租下回水湾，把前两年买下的松树和红杉扎成木排，回水湾成为多牛的排行。最后这一年，多牛扎根癞子岩的变化，就像一只光下金蛋的蛋鸡，把娘子河两岸吃剩的口粮都拉到外地换成了鬼脸钱。
三年前，在龙溪口嘲笑多牛的打鱼人，有的变成了多牛排行的排工，有的变成多牛排行的纤夫。向镇江的姐妹们为争当夜郎首富的红娘，把向家门口招郎的长板凳都坐散架了。
当败家子变成夜郎首富的神话，被龙溪口的疯先生从冷门子摆成热门子，待字闺中的向镇江，也被身披红娘妆的姐妹们强行塞进花轿，抬到了癞子岩。多牛拜天地，喝圆房酒时，又拍着胸膛放出豪言，说多家富不算富，夜郎人全富了才算富。向镇江以为多牛说酒话，拿话套多牛，说夜郎是个小地方，再富也富不到哪里，有本事你像中原人一样，当当国王，让我也跟着沾沾光，过把王后瘾。多牛说当王容易，那你得给我多生几个王子，好轮流接班。
向镇江怀上多筒，多牛兴奋得把向镇江抱上癞子岩，说你是仙女，我是雷公，你可不能给我生个癞子接班啊。向镇江说生公主我负责她的嫁妆，生王子你负责他的龙袍。
多筒出生，多牛乐了几天，又愁惨了。因为小王子的脑门上有个梅花胎记，看上去蛮像癞子。多牛一喝醉酒，就埋怨向镇江是扫把星，把癞子扫到王子头上。
向镇江觉得很委屈，却不敢流露出来。她心里的苦水，只能背着多牛对癞子岩倾述。她说只要老天化掉多筒头上的癞子，自己拿命去换也乐意。
疯先生把这句话搬上镇江阁，跳楼寻了短见。向镇江的死，也因此成为一个秘。
小时候，多筒见同伴赖在娘亲的怀里撒娇，心里就觉很失落。他每次追问娘亲的死因，老子不是摇头，就是黑着雷公脸不吭声。他成年那年，老子的生日撞上娘亲的忌日，他想套老子的话，私下安排四大头目轮流敬酒。他没想到老子醉得不省人事，一问起娘亲的死，就像有鬼附体似的跳起来，说疯先生死了，你去问癞子岩，叫它开金口。
等老子娶舞阳做了填房，多筒不想认这个后娘，娘亲的死因，也就不打算再问老子。每次从夜郎谷回龙溪口，他都会在镇江阁住一晚，把疯先生跳楼前说是娘亲对癞子岩说过的话，对癞子岩默默念上百遍。他相信娘亲说过疯先生的话，是他记事起，头上并没有癞子的胎记。
就在多筒对娘亲的死因快要死心时，老子陪舞阳拜月祭琴，说了一句私房话。
胎记是前世轮回的痛，四岁前记得前世，四岁后胎记消失，记忆也就退化了。
多筒听了老子的话，心里的结并未解开。他怀疑老子说的鬼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他想起娘亲的忌日，自己陪老子去看鬼戏，遇到舞阳弹琴的情形，心里就会加重失宠的失落感。这时，娘亲的死又在他的心里形成一堵墙。他认为老子对舞阳透漏这样的风声，不管与自己的存在是否有关，但他总觉得老子对娘亲的死，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内情。
他甚至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这种直觉，让他心生敬畏，又不想松手。可是，许多年过去了，时间老人并没有为他的私心指出一条明路。他只记得那个风轻云淡的晚上，舞阳祭琴的曲子，如中秋返圆的月光一样清冷。
老子把娘亲的锦房当成舞阳拜月祭琴的乐房，他想一想内心的伤感就会加重，发誓一定要揪出害死娘亲的内鬼。他知道老子城府深，对娘亲的事怀有戒心。他不想在老子身上浪费时间，只有从舞阳那里找突破口。过去，他考虑问题，习惯把重心放在娘亲的死因上，认为老子再霸道，再不讲人情，也不会对娘亲有坏念头，更不会伤害娘亲。这种信任，如同他从未过想过老子，还会爱上别的女人。舞阳的出现，让他的这种自信受到了致命的重创。
但他始终不肯反省，认为娘亲还活着，老子就不会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