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天尤为善变,方才还艳阳高照,转眼的功夫已是浓云密布,几声闷雷滚过,瓢泼雨势便倾盖而下。 此时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只有一辆青帘马车急急驶过石板路,马蹄错落间水花飞溅,一路奔至,停在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前。 车夫压着笠沿不见面目,径直从车厢里扯出一名女子,虽是红衣新嫁,却被捆住双手,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几乎是同时,角门从里打开,待门再合上时,马车已徐徐而行,除了一地水洼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商丽歌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今天是她离开红楼的出嫁日。虽说没有八抬大轿嫁妆百担,到底也是穿了一身正经的大红嫁衣,其上的并蒂双莲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绣,衣襟下的内层里还妥帖放着她的卖身契。 从今以后,她便是脱了乐籍的自由身,又有个愿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良人夫君,往后的日子自是举案齐眉岁月静好。 哪怕付出些代价,也是值的。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被人莫名其妙地绑到此处。 眼前的黑布被人粗鲁扯下,她双手被反剪压着跪地,上身前躬。这般屈辱的姿势下,她只能勉强抬头看向前方。 入目是一双海棠绣花鞋。 虽只从裙裾下露出一点,也足以看清那织锦光滑的缎面,细绣工整,是世家贵女偏爱的那一款。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商丽歌没动,头皮却骤然一阵剧痛。她被人扯着头发后仰,这才看清眼前人的全貌。 女子穿着当下最时兴的夏衫,腕间套了一对青白玉镯,水色极好。她撑伞走近,虽戴了围笠,商丽歌却能察觉到她的目光,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停在了她的侧脸。 那里有一道三寸长的口子,刚刚结痂,是她为离开红楼付出的代价。 “这么深的一道口子,这张脸算是毁了,可惜了这双眉眼。” 她伸手掐住了商丽歌的下颌,语调陡厉:“顶着这张脸还想勾引人未婚夫,怎么,以为穿了一身红便能做正头娘子了?” “莫说是妾,一个外室我都觉得恶心!” 指甲嵌入,结痂的伤口被重新撕开,鲜血糊了半脸,商丽歌却顾不上疼。 女子的话落在她耳中不啻于平地惊雷。 商丽歌僵着神色,这才看见回廊之下还站了一人,一身的书卷气,看向她时总是眉眼含情。然此时,那双含情深目中的情绪复杂难辨,从她被绑来到现在,那人都不曾上前半步,也不曾辩驳一句。 商丽歌望着他,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 不是说已征得双亲同意,先以嫁礼接她出红楼,再风风光光娶她进门么? 不是饱读诗书一诺千金,此生只与她恩爱不疑,白首不离么? 她是哪门子的外室?他又如何同旁人定了婚契! 商丽歌开始奋力挣扎,塞在口中的布条却堵住了她所有的质问,只能狼狈地发出几声呜咽。 女子将她甩开,用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仿佛她是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 “拖下去。” 边上的花圃里一早便挖好了坑,商丽歌被拖行过去,新绣的嫁衣被泥水污了色,胸前安放的卖身契也早已湿透。 “等等……” 身后的人终于开口,唤得女子回身:“怎么,郎君这是要阻我?” 那人蹙眉,却是犹豫不言。 “我早便说过,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以我如今的身份,可不是你说悔婚便能悔婚的,郎君可要考虑清楚了。” 那人一滞,面上神色几经变换,终是别开眼道:“那女子邪性得很,是她勾引我在先,我才一时情迷心窍,你莫要多想……” “我不多想。郎君迷途知返,我高兴还来不及。”女子轻笑,“既已看清她的真面目,不若郎君亲手送她一程。” 商丽歌浑身发冷,看着曾经与她海誓山盟的人当真依言走近。 潮湿的泥土一铲一铲砸在身上,商丽歌仿佛已感觉不到疼,只死死看着眼前这人,看着他泪流满面,却一铲一铲将她活埋。 “我这一生,唯有丽娘是我所爱。你嫁于我,我必珍之重之,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唯一所爱,珍之重之。 商丽歌忽而想笑,然口鼻间的泥土腥气令人作呕,越来越重的窒息感叫她本能挣扎。 意识模糊间,商丽歌恍然觉得,她这一腔痴情真心,终是喂了狗。 她真是蠢得可以。 *** 阳光将整个内室照得透亮,映得屏风上的灵巧山雀栩栩如生。 室里点了沉水香,轻烟透过蓝釉昙花的镂空香炉袅袅而上,幽淡的味道最能平心静气,然素帐之后的女子依旧睡得不甚安稳。 她纤眉紧蹙,似溺水之人一般勉力呼吸,搁在衾被外的素手不断攥紧,蓦然周身一颤,从梦魇之中挣扎而出,一抚额前,竟是一手冷汗。 商丽歌僵坐半晌,才渐渐放松下来。她能自如地呼吸,而不是在那逼仄窒息的黑暗之中,鼻下是熟悉的沉水香的味道,也不是那叫人作呕的泥土腥气。 商丽歌披衣起身,即便已然过了半月有余,她也依旧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那时,她分明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身体里的每一寸骨头都在惧怕那被生生活埋的窒息痛苦。 然甫一睁眼,她又回到了红楼之中,若非濒临死亡的记忆太过深刻,商丽歌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场尤为可怖的噩梦。 可她知道不是。 梦里的一切,都是她切切实实经历过的。 许是上天垂怜,竟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让她回到了一年前。 商丽歌将未尽的余香压灭,转眸看向妆台上的铜镜。 镜中的女子生了一张芙蓉面,鹅蛋脸,柳叶眉,鼻尖挺翘,朱唇如樱。 最叫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双眼,黑白分明媚若春水,顾盼之间勾人得很,却是意外的媚而不俗。 这般容色,即使在姝色云集的红楼,也是格外出挑。 商丽歌抚上自己的右脸,那里的皮肤光滑弹嫩,莫说疤痕,连一点瑕疵都找不见。 上一世她为了心中良人狠心自残,这一世,却绝不会再为一个负心薄幸的伪君子伤损自己半分! 这一次,她只为自己而活。 身后传来开门声,人影绕过屏风,见到窗前的商丽歌微微一愣:“姐姐怎么起身了?病了这一场,该好生休养才是。” 来人约莫十五六的年纪,穿了一身鹅黄束裙,五官本就秀丽,配上活泼的双环髻更显娇俏。 锦瑟与商丽歌同住一屋,又比她小了两岁,时常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得甜,只商丽歌性子冷,往日里也只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见商丽歌不搭话,锦瑟也不在意,径自将药碗端到商丽歌跟前:“路过后厨就顺便给姐姐端来了,知道姐姐怕苦,可良药苦口,姐姐还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莫要误了晚间的筵席。” 商丽歌看着黑漆漆的药碗,眉间一蹙。 锦瑟又道:“晚上可是吴小郎君攒的局,姐姐你也知道那混世魔王的脾气,怕是一个不如意便要将我们打出来,姐姐身子还未好全,若是……” 锦瑟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因为商丽歌已然抄起了药碗,几口便喝得干干净净。美人眉心微蹙,面带病容,却更有几分楚楚之姿,锦瑟看得一愣,面上的神色险些挂不住。 怎么回事?往日里不是最烦王孙公子的这些邀约么? 吴小郎君牵的头,来的必定都是贵人。亏她还巴巴地将药捧了来,闻了一路药味几欲作呕,早知她会喝得一滴不剩,她就该再往里头加点东西才是。 锦瑟手中的绢帕拧了又拧。 商丽歌没有错过她这点小动作,她病的这半月,可不曾见她这般殷勤。若依她以前的性子,定是碰也不碰那药,由着自己病着,正好不去会什么吴郎君李郎君。 商丽歌顿时起了几分作弄的心思,当着锦瑟的面优雅擦去唇边的药渍,抬眸宽慰:“你不必怕,晚间的筵席我定然同你一道。” 从前商丽歌的眼中多是冷淡怯懦,常常不敢与人对视,十分媚色也只剩七分。而如今,她眸中的亮色坚定又惑人,望过来时似能看到人的心底,竟叫锦瑟心头一颤,勉强挤出丝笑:“姐姐能与我做伴,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锦瑟不敢再与她对视,关怀了几句便匆匆离开。商丽歌没再管她,说起来还要多亏锦瑟一番心思,才叫她想起今儿是个什么日子。 锦瑟口中的吴小郎君是昭承伯幺子,自小顽劣。去年在澧都闯了祸事,才被家中送去培山书院求学。这个时候,正是书院放假的第一日,那吴小郎君便邀书院的几个同窗攒了这局。 其中,便有江凉王氏的子弟,也是商丽歌曾经以为会相守一生的良人——王柯。 镜中的女子掀唇一笑,眸中却是清晰讽意。 商丽歌将妆台上的匣子一个个打开,脂膏、螺黛、胭脂、唇脂……颜色不多但样样齐全,几乎都是簇新的。 明姑每月都会给姑娘配备新的妆奁,看商丽歌这套,却是几乎没怎么动过。 然商丽歌上手很快,不多会儿,镜中的美人面便与之前有了些微差别。脸还是那张脸,五官也还是那五官,却少了几分病弱苍白,多了几分楚楚动人。就连眉梢眼角的明艳都淡去几分,只剩些若有若无的媚。 从前是她眼瞎,看不透王柯的败絮其中,但他偏爱怎样的女子,商丽歌却是再清楚不过。 今生的第一次相见,总要叫他毕生难忘才好。 商丽歌勾了勾唇角,镜中的女子也跟着展颜。 唇娇眼媚,最是蛊惑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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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 3242更新时间: 2021-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