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江止盈所料，宫中很快乱起来了。
　　
　　皇帝驾崩之后，阖宫都有些纳罕。还是太后将宫妃与皇子、公主们聚在一处，依礼缟素哭灵。
　　
　　偌大的灵堂，老皇帝遗体躺在金丝楠木的寿材中，面庞青如厉鬼，见之令人发寒。忽而，灵堂中的幔布无风自动，吹得素白色的孝衣簌簌作响。贵人们纷纷打了一个寒噤，都有些不详的预感。
　　
　　不安化作泪水簌簌而下，霎那之间，殿中盈满此起彼伏的哭声。
　　
　　这不详的预感很快应验了。
　　
　　御前内侍声音颤抖地奔来：“报——羌人入城，禁军溃败，洛都已然沦陷了！”
　　
　　太后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殿中哭声一静，随即爆发了更为尖锐的鸣泣，当中的哀恸绝望，比刚才真切十倍不止。
　　
　　——直到这时，所有人才知道，原来皇帝孤身早登极乐，倒把她们留在了被铁骑包围的茫茫孤岛！
　　
　　太子的腿已经软了，强撑着棺木才不至于倒下。他咬牙颤声，点了周围一圈内侍：“你们都过来！随孤突围出宫！”
　　
　　被他点到的人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太子原先还瑟缩着，见此情状仿佛找回了威严，喝骂道：“一群狗一样的贪生怕死之辈，连孤宫中养的猎犬都不如！”
　　
　　说着，他解下腰间皮鞭，意欲抽打，却没发现周围有些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王朝倾覆在即，从前的尊卑也分崩离析。
　　内侍们平日被太子苛待玩虐，苦不堪言。本就心中忿恨，又在这等当口被勒令送死。
　　
　　当即就有个胆大的倾身扑上前去，按住太子的头往寿材的尖角上撞去。
　　
　　太子大惊失色，正要反抗，却被其他回过神来的内侍团团围住。
　　
　　双拳不敌四腿，一声尖叫之后，国朝储君的脑袋开了花，数个呼吸之间便没了性命。
　　
　　殿内猛地一静。人人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就这么……死了？
　　
　　太子的暴毙仿佛撕裂了一道尊卑贵贱的口子，引起的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内侍们几乎在刹那之间意识到：现在宫里做主的，不是主子，而是他们了。
　　
　　他们刚沾了人命，身上还带着煞气。凶恶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尽是手无寸铁的妇孺。
　　
　　这些没了根的男子在宫中做的多是粗使活计，气力数一数二。三两下就拿捏住了宫妃们。
　　
　　宫中的主子，哪个手上不是沾了几条冤魂的？
　　
　　妃子们甚至来不及反应，纷纷被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随着阵阵刺耳尖叫声，她们在停灵的宫殿当中，与皇帝一道魂归西天了。
　　
　　原本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冰凉缟素沾了温热鲜血。尖锐的哭声、喊叫声、奔逃声四散开来，一片血腥，满地狼藉。
　　
　　内侍们快意复仇之后，立刻奔向了各宫的府库。
　　那里蕴藏着数量惊人的财宝。
　　
　　羌兵的铁骑还在宫门外虎视眈眈。他们都想着搂些宫中的金银傍身，再逃出宫外，博出一条性命。
　　
　　争抢之中，人人见了血红了眼。命如草芥，三两下拳头就可结果一个。
　　
　　在一番血腥的搏斗之后，为数不多的幸运者兜着金银满怀，奔出了宫门。
　　
　　却在漆红的大门之前遇见了一队军队。
　　
　　军队的领头是一位老者。他扫了一眼，很快明白了宫中发生了什么。
　　
　　“犯上作乱者，杀无赦——”
　　
　　令行禁止，内侍们空手敌不过士兵们的锐刃，纷纷人头落地。
　　
　　临死前，这些阉人们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洛都中除了羌人，竟然还有一支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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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止盈丝毫不知宫中的动乱，也不知，有一支军队正逆流而上，清肃着宫廷的秩序。
　　
　　此刻，她正蜷着身子，躲在小院厨房的米缸之中。
　　四周静谧，只能听见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厨房的摆设简单，不过一缸一柜一灶台。她把母亲严严实实地塞入柜中之后，自己去了米缸中。
　　昨日王公公处买的粮食还未送来，米缸只有底部一层薄薄的泛黄陈米。
　　
　　江止盈心疼了一下，然后捞出这些陈米泼洒在地面上，做出有人翻动过厨房的假象。
　　
　　正屋也这般处理了一遭，床铺翻倒、满地狼藉，如同被人洗劫过一遍。
　　
　　心怀歹意的路过之人看到此景，只会兴味索然地离开。
　　
　　任谁也不会猜到，破败的厨房中还藏着两个大活人。
　　
　　这方法虽然冒险，却是她们的唯一生机。
　　
　　在米缸中约莫度过了半个时辰，江止盈偷偷窜出半个头，瞧了瞧不远处的木柜——她的母亲躲在那里。
　　
　　米缸中复归一片寂静的黑暗。她只能蜷着身子半躺着，借助一点孔隙吸入外面的新鲜空气。
　　
　　除此之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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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影渐渐西斜，落在厨房窗前。宫中厮杀声止歇，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又被进宫的兵丁们整饬好，收拾在一处。
　　
　　江止盈对此浑然不知。
　　
　　数个时辰不动的四肢已然僵劲，她却不敢活动，生怕骨头的脆响招徕不速之客。
　　
　　黑暗之中，仿佛时间都泯灭。若不是还能听见呼吸声，她几乎有一种自己已经死去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米缸之中再次迎来一道亮光。
　　
　　江止盈眯眼抬头，心中狠狠咯噔了一下。
　　
　　完了，是两个男人。
　　
　　逆料，那二人端详了她一阵，旋即深深一躬鞠到底。
　　
　　“臣，拜见公主！”
　　
　　公主？
　　
　　被两人灼灼目光逼视着，江止盈不好再藏。
　　她借着从米缸中起身的功夫，打量起二人来。
　　
　　入眼是一青一紫，两身鲜色锦袍，冠镶金紫，腰缀玉带。二人一老一少，年长者已然须发花白，年轻者却不过加冠的年岁，容貌、神态观之迥异。
　　
　　唯有一点，他们气度斐然，与宫中曲意逢迎的宦官大不相同。
　　
　　江止盈垂下一汪清月眸子，遮住眼中翻涌的情绪。
　　
　　母亲曾说她五官肖父。
　　
　　两人从未见过她，却能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
　　
　　莫不是天子近臣？
　　
　　她垂眸的一幕落在了米缸之外的二人眼中，他们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面前的小姑娘不过及笄的年岁，那张与今上肖似的姣好面庞之上团团稚气未褪，眸中含着微微水意，樱色薄唇微抿，情态可怜。
　　
　　——多半是被这场宫廷的动乱吓到了。
　　
　　魏哲的花白胡须动了动，眼前的小公主与他膝下幼女一般年岁。
　　
　　他说话时不自觉带了几分哄女儿的柔和：“公主不必惊惶，宫中的叛乱业已平息了，您不妨随老臣同行。”
　　
　　江止盈看着他，无声捏紧了衣摆。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老者显然是久居高位，自矜过头，以为周遭之人都认得他。到了需要取信于人之时，却连自己的身份都忘记道出。
　　
　　她不敢放松警惕，转而看向旁边年轻的男子。
　　
　　男子身量高挑，一表人才，似朱门绮户中的公子。
　　
　　他眉头微动，不着痕迹挑明了来历：“魏太尉所言甚是。宋某随着太尉携军前来，已然荡平宫中叛乱了。还请公主与我们同行。”
　　
　　宋矜没有说的是，他们不仅荡平了心怀不轨的内侍，还为一众陈尸灵堂的皇子皇女们入了殓。
　　
　　眼前的小姑娘已是江氏皇族仅存的血脉。
　　
　　若是她不答应随他们一同离开……
　　
　　宋矜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那厢，江止盈心中安定了一半。
　　
　　她依稀知道，太尉是个手握军权的大官。
　　
　　先前在大街上看见陌生男子的恐惧还印在脑海，这时乍然得知城中还有另一支军队的存在，竟然有些劫后余生之感。
　　
　　乱世来临，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护身符，跟在他们身边，安全有了最起码的保障。
　　
　　她觑了一眼安静如故的柜门，顿时心思百转。
　　抿了抿唇：“我跟你们走。”
　　
　　——就这样吧，由她独自前去。若是这二人当真心怀歹意，她们母女好赖能活一个。
　　
　　魏哲丝毫不察江止盈的心思，喜色溢于言表：“老臣恭迎公主！”
　　
　　那姿态之间的恭敬之意，绝不是权臣对一个身如飘萍的公主该有的。
　　
　　江止盈心中疑惑万分，拘谨地点了点头，算是受了这一礼。
　　
　　“劳烦太尉大人带路了。”她扬起头，使自己尽量看起来心平气直。
　　
　　而一直不声不响的宋矜却不着痕迹退了一步，走在江止盈身后。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木柜门，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