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总编，我进来了。”

　　他推开门。

　　年轻人过分干净的容貌总让人产生一种少年的错觉。他衬衫西裤，身姿笔挺，笑容恰当，又在无形之中，昭示了他浸淫职场多年的老练。

　　他在总编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坐下，兀自倒了杯茶。

　　茶雾袅袅，落地窗外，略显炽热的光铺洒而下，直落他清隽的面庞，将他的眉眼与身形勾勒得清晰，却也温和缱绻。
1

　　就算是坐在老板椅上的上司，也不由得再次被惊艳。要他平心而论，最得力的下手的确生有一副比他的能力还要得力的样貌。

　　比女人姣好，却不及女子柔软，只是多了一份恰到好处的干净与利落，让他介于一种极致的温柔和极度的缱绻。

　　“老大？”

　　“啊，来了。是这样，我看你手底下那有两个大神作者在休假是吧。”

　　“啊，是……”

　　咯噔一下，年轻的笑容逐渐僵硬。

　　别别别别——

　　“既然正好有空，我这儿有个顶流IP的作者，他原本的责编辞职了，我觉得他这个咖位，肯定得有个主编来带。你放心，绝对赚钱。”

　　“钱都是小事，您知道，都是为览方服务。就是……哪位？”

　　看着上司的笑嘻嘻的脸，手里那杯白嫖的白毫银针，它不知道为什么，就不香了。

　　打死他都不相信，老大会给他这种任劳任怨的工具人分个大IP尝尝甜头。

　　到底是责编辞职，还是责编被TA逼得辞职，把话说清楚啊！

　　“咳……这个……”总编细细打量几眼年轻人，煞有介事地，吐出那个让整个览方集团的编辑都虎躯一震的名字：

　　“碎白桃。”

　　“总编，不好意思啊，我手底下有几个实习生要转正，我先……”

　　“袖袖，别啊袖袖，我只有你了袖袖……”

　　中年男人从办公椅上一跃而起，一把拉住拉住将要起身的年轻人，将他按回沙发上。

　　年轻人看着总编的脸，心想这张老脸，真是又厚又硬。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对方，最后认认真真地吐出两个字：

　　“不要。”

　　“年终奖我可以加一……”

　　“总编，我抽成这么多，难道还稀罕那点儿年终奖吗？我求您……”

　　“那你今年那六万块年终奖没有了。”

　　这声音是堪称无情的。

　　年轻人深深地看了一眼上下级多年的上司，感觉有个锤子在敲着自己的胸口。

　　这就是多年情谊？这就是所谓的大力培养我？

　　六万块就六万块，不就是钱吗？！

　　陆解环咬牙：“总编……

　　“您说了算。”

　　诚如马克思，资本来到世间，每一个毛孔都充斥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哎呀，早这样不就好了吗，袖袖。总编眼里，你的工作能力和抗压能力在一众主编中，那是很不错的，不然哥也不会把碎白桃这样的作者交给你是不是？这样吧，为了补偿你，哥给你今年的年假多批一周怎么样？”

　　俗话说好事也得有命享，在这句话上得到了充分应验。多一周的年假，也不能让长袖体验到任何的快感。

　　览方每年把碎白桃可是当祖宗一样供着，别的作者是百万成神，他不一样——

　　他是千字万金。

　　凡是他笔下的作品，没有一部不曾成为过各类网文排行榜上的王中王，凭借极高的文化素养和特立独行的文风，他被粉丝和同行取上“桃爹”的绰号。

　　不过据内部消息，他在长袖之前，没有一个男编辑，而且作者们都传言碎白桃非常讨厌男编辑——

　　“难搞啊。”

　　览方三组主编，圈名长袖，学名啊不……全名陆解环，年仅26岁，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京城名校。创造过在六个月之内将一个刚刚开始网文之路的萌新，培养成为览方次年十二天王的业绩。在陆解环的事业之路上，但凡是接手的萌新作者，没有一个不是青云直上。

　　所以圈内人都戏称长袖“萌新终结者”。

　　作为览方最有希望在未来接替现任总编职务的人选，陆解环不论是在个人业绩还是览方三组的团队业绩上，的确有着可圈可点的精彩表现。

　　其实他带碎白桃，倒也算不上德不配位，只是他缺少中途接手这种顶级作者的经验。而且陆解环个人觉得，编辑与作者往往需要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需要彼此的信任。

　　既然都那么反感男编辑了，碎白桃哪儿来的信任和他托付。

　　陆解环看着资料上的那些已经影改、漫改甚至连游戏都改编过的作品，群蚁排衙，眼睛生疼。

　　“袖袖，袖袖……总编找你干啥啊？是不是桃爹那事儿……”

　　陆解环还没把他办公室的椅子坐热，隔壁六组的漂亮女主编就闻着八卦的味道溜了进来。

　　看着她一脸的姨母笑，陆解环睨她一眼，问道：“你又哪儿知道了？”

　　“哎呀，说你是个闭塞王你还真当闭塞王啊。桃爹之前的那个女编辑，可是一组那个！她昨年的个人业绩不比你还高两个百分点吗？结果就昨天，碎白桃对她不满意，要求总编给他换一个。”

　　“还能跟总编提要求，这么拽的吗？他好像已经换了八个编辑了吧。”

　　陆解环心下不妙。

　　他难道就会在一个月内成为第九个？嘶，其实在备受折磨之前，赶紧被换掉也不错啊。

　　女同事笑了：“人桃爹可是我们的聚宝盆。就一组那个，被碎白桃折腾了一年多，最后被他换掉了，说自尊心过不去，大手一挥，就不干了！”

　　“那他这……应该也不影响我的汉服郎事业……吧？”

　　“谁知道呢。不过，袖袖，我们都在等着你更新哦～”

　　明媚灿烂的笑容像是刀子，狠戳陆解环心口：

　　现在的打工人，日子真是越来越难了。

　　“喏，袖袖，这个给你。”

　　“玉扳指？”

　　精致的黑丝绒礼品盒被打开，陆解环笑了。

　　“安慰一下你咯，”女同事笑得明媚，“现在策划的那个影集，不是需要用到扳指做饰品吗？诶我和你说，这可是纯玉的，咱们粉丝后援会凑钱给你集的，到时候一定要用哈！”

　　话音落下，玻璃门关拢。

　　陆解环捏了捏眉心，却舒展不开眉头。就算要用，他也得有命拍摄那个新策划的影集才行啊！

　　办公室外下班的同事们勾肩搭背，商量下班撸串儿的声音多多少少地传入办公室里。

　　陆解环看着一桌的文件，觉得它们越来越乱了。

　　新接手的工作，尤其是碎白桃的那一堆往期资料和未来发展规划，一堆又一堆，把陆解环脑袋压沉得慌。

　　真不是他说啊，难道桃爹的十几本书，他每一本都要补完吗？

　　那得几千万字啊！

　　苍天啊，求求桃爹赶紧换编辑吧，别来祸祸我行不行？

　　……

　　一方水深火热，另一方是真的热。

　　六月，初夏方至，杨柳叶儿正是青葱翠绿的时节，它顾影自怜，拨动清波荡漾，碧水柔肠将，初夏的微炎淡淡拂去。可一片大好光景下，光滑的鹅卵石滩上却突兀地躺着一个男人。

　　白色衬衫和西裤都已经湿透，苍白如纸的年轻面孔，可怜透顶。

　　“找到了，稜哥！找到阿想了！”

　　“来人，快来人把他带上去！”

　　一群人从河滩边的林子里陆陆续续地出现，冲到躺在河滩上的男人身边。带头的人叫稜哥，四五十岁，穿一件黑色的紧身马甲，勾勒出富有张力的身材，裸露出爬满麒麟刺青的手臂。

　　啪——

　　男人狠狠踢了一脚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见他那一副羸弱又苍白的蠢样，气不打一出来。朝着他破口大骂：

　　“傻*，还敢跑，跑去找那帮蠢蛋吗？！装个*的死啊！MD，给爷爷带走……”

　　“卡！卡！”

　　不远处传来大喊，稜哥浑身一怔，身子一耷拉，无奈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人，最后转身看向声音的来处。

　　方才的气焰被扑了一盆冷水。

　　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坐在监视器后，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

　　稜哥拍了拍地上的人，一把拉起他，朝监视器后的中年男人发出哀怨的声音：“李导……”

　　“别求情，这段不行，就是不行。”

　　这是以碎白桃的作品《白纸黑字》为原著改编的电影拍摄片场。刚才拍摄的是原著中的重要配角李想，千辛万苦地逃离养育自己多年的养父后，却被河水冲到河边，被稜哥重新抓住的片段。

　　作为一名黑帮掌权者，稜哥手段狠辣，性格果断而冷漠。但李想的出现，可以说让他将仅剩的人性都给了自己的养子，并且把一辈子的本事都教给了他。只是成年后的李想结识了主角等人后，又经历了帮派内的种种变象，他的世界观不断受到冲击。

　　为了逃避现实，李想选择了离家出走。

　　而他的离家出走，是刻画这对父子形象的关键情节。

　　稜哥是这部作品的反派主角。而为了将人物形象深度刻画，导演专门请了外形贴切、经验丰富的老戏骨饰演。但过程却很艰辛，已经NG了五次。

　　“说了几遍，你这味儿不对！稜哥对李想，既有多年养育的心疼，又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甚至有被至亲背叛的愤怒。你这样演，那不跟讨高利贷一样……”

　　“李导，我、我太冷了……可以换干的衣服来演吗？”

　　扮演李想的小年轻颤颤巍巍地站直身子，马上就有助理过来给他毛毯和热水，用干毛巾擦拭冷湿的身子。“李想”打断李导的滔滔不绝，抬眼看着他，蓄满了泪水的眼中，可爱更可怜。

　　似乎不加怜惜，就是一种错误。

　　“不行。”

　　说话的声音低沉而馥郁着磁性，却极端冷漠。

　　带着火星儿的salem被随意扔在地上，又被一只穿着休闲运动鞋的脚碾灭成灰。

　　这次说话的人，不再是怒火冲天的李导。

　　但在场的工作人员脊梁骨却都是一凉，那些仰慕却也敬而远之的目光悄悄汇聚。

　　监视器后，穿着衬衫的年轻男人眉眼深邃，棱骨分明，薄唇让他看起来愈发的薄情而不近人情。

　　这一张精雕细刻的脸，在他的周身气度下，让人刹那间想起文艺复兴时期，经过米开朗基罗凿刻的雕塑——

　　既像古希腊神话中英勇无私的人类英雄，更像在奥林匹克之巅上，睥睨众生，运筹帷幄的神明。

　　碎白桃，这部电影的艺术指导，也是原著的作者，据说私下和李导的关系很是要好，所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对这部片子起决定性的左右，在剧组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湿透了身体的小年轻，看到男人的一瞬间，眼里有光闪过，却很快又转为柔弱：“对不起啊陶老师，我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是真的没有办法。但是、但是既然陶老师说了，那我也就……”

　　“宋宋！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前几天感冒才好，你这……你这么拼干什么！陶老师，何必这样为难我们宋宋，”小年轻的助理倒是会体贴人。

　　“诶，别这样说陶老师，陶老师也很为难……”

　　“李想被稜哥从小养到大，是个狠角色。他虽然看起来不像稜哥那么富有男性张力，但他性子狠辣，也杀过人，没这么弱不禁风，像青楼小倌儿。”

　　陶慕德勾了勾唇角，瞥了眼脸色更加苍白的流量小生。

　　淡淡地，缀着笑意的讥讽，使他那一双黑得深沉的眼睛令人看不透彻，但即使是讥讽也好，冷漠也罢，皆使人着迷。

　　既然上赶着往枪口上撞，他就枪打出头鸟好了。

　　他身旁，李导一个皱眉，似乎不多思索，就点了头：“也是，小陶说得对啊。这个习惯得改啊小宋，男人就应该阳刚一点。也是我的错，本来不打算用你们这些小流量的，谁知道投资商这边又可劲地让你……”

　　欲言又止，话里有话，偏偏一清二楚。

　　剧组里早就在传这事儿精是靠了些手段，搭了某个投资人的顺风车才能上李导的剧。

　　工作人员都拿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盯着脸色由苍白变为青紫的年轻人。这种事在娱乐圈也不少见，但被导演这样暗戳戳地当面指出来，倒还真挺稀罕。

　　更何况，是向来好说话的李导。

　　本来火气发在演稜哥的老师上，毕竟为了给他打磨角色，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只是小流量不长脑子非要跳出来火上浇油，这争当出头鸟，被一枪崩掉，也怪不了谁不顾情义。

　　再者说，照李导的说法：他和那些投资商，有个*的情义。

　　嗡嗡——

　　手机在裤包里震动。

　　“李叔，我去接个电话，你们继续拍。对了李叔，让演稜哥的老师把我原著那段关于稜哥回忆的心理描写看一下可能会好点儿，谢谢。”

　　“陶老师，我……”

　　“我比较忙，您这么大的流量，就不用和我一个小作者计较了。”

　　小流量的脸色一僵。

　　流量固然可贵，但电影圈往往更看重实力，而有趣的是，流量与实力很多时候并不等值。

　　更何况，如果连碎白桃都是小作者的话，那这个年龄段的作者里，还有几个称得上是大作者？

　　气氛逐渐凝固，陶慕德却拿着不停振动的手机，像没事人一样，转身就走。

　　电话接通：“桃爹桃爹桃爹！！你责编给你打电话没有？！”

　　“没有，怎么了。”

　　“你换责编了。”

　　陶慕德对于换责编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哦。”

　　“是长袖。”

　　“嗯……谁？”

　　“长袖！编辑三组的主编，男的！”

　　最后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开在脑海。

　　“李叔，我这儿有事儿，先走了。”

　　陶慕德挂掉电话，跟李导道了声别，倏地往停车场冲去。

　　“诶，小陶，小陶呐！这儿还没录完呢！“

　　“不好意思李叔，下次！”

　　又是下次。李导张了张嘴，却没敢把话说出来。

　　这艺术指导，可没给小陶半毛钱，热心志愿者他有一天不想无私奉献了，还跟你打了招呼，你也不能怪人家不想做雷锋对不对？

　　只是人是逮不回来了，李导把目光重新放回监视器上，板着脸嘀咕了一声：”又是撒宁呐，毛毛躁躁，跟我抢人。”

　　“再来一次啊，过不了我就换人了啊！动作动作！还有那谁，身上的毛毯给我拿远些，少跟我搞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那边那个，你是瞎吗，这边不需要灯光！灯光是不要钱吗，啊？拿开些！”

　　“摄像机怎么回事，这个角度是要拍谁的双下巴吗？拿上去点儿……得得得，叫你拿上去点儿，又不是叫你视角搁脑袋上，自拍呢，从上往下显脸小是不是？”

　　片场里，哀嚎遍地。

　　陶老师来的时候，他们害怕，陶老师走的时候，他们更害怕。